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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马云起的女儿玉蝶自从嫁给龙威,就再也没回过龙尾堡。刚开始马云起和媳妇还去县城看女儿,据说龙威还算热情,对马云起好吃好喝相待,回来时让扛枪的警察护送马拉的轿车把他们送回龙尾堡。那马云起下了马车,一副趾高气扬、十分风光的样子,连郭明瑞都对马云起点头哈腰,笑脸相迎。马云起给龙尾堡人吹嘘说,女儿玉蝶在城中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燕窝海参,还把女儿带给他大包小包的东西在龙尾堡人面前显摆炫耀。面对马云起的炫耀,龙尾堡有人耻骂,有人羡慕。一天,突然从县城传来消息说玉蝶死了。马云起急忙和媳妇赶到县城,只见女儿的尸体已经被装进了棺木,准备拉到城外去埋葬。马云起夫妇找主事的人问女儿的死因,却没有一个人理睬他们,更是不见龙威的面。恰巧城中那个讨饭的花子老鳖也在人群中看热闹,马云起于是把花子老鳖拉到旁边问:“我女儿是怎样死的?”花子老鳖说:“听说是病死的。”马云起问:“什么病?”花子老鳖说:“听说是瞎瞎病。”马云起把一块大洋塞到花子老鳖手中,问道:“我女儿一直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得了瞎瞎病?”那花子老鳖看四下没人,低声对马云起说:“马爷,别问了,你女儿是上吊死的。”马云起问:“为何上吊?”花子老鳖说:“你想想,那龙威是什么人,开窑子的,什么时候缺过女人?就是娶个天仙,今朝来,明天去,过个三夜五宿,新鲜劲一过也就烦了,带个窑姐回家算个屁事,可你那女儿却要把自己当娘子看,给龙威使性子,被打了一顿,上吊了。”说完用惊恐的神情看着马云起说:“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要不然我就没命了。”说完低着头跑了。马云起明白了女儿的死因,于是大闹起来,拦住棺木不让发丧,大喊大叫着要龙威出来说话。经马云起这一闹,那龙威总算闪面了,面对马云起的责问,龙威冷笑着说:“你女儿病死的也好,上吊死的也罢,不都是死了吗?娶你女儿做老婆,对我来说是一笔赔本的买卖,为娶你女儿,我免了你欠跛子狼那么多的赌债,给了你彩礼,还整天好吃好喝地供着你女儿。可这半年来,我就从来没见她笑过,整天像死了娘一样哭丧着个脸,就连干那种事也是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摆在那里,好像心中受了天大的冤屈,我一生气,吓唬了她几句,想不到你女儿还真是个烈性子,竟拿了一根绳子上吊了。”说到这龙威拿出二十块大洋递给马云起说,“念你给我当过半年的老丈人,拿上这二十块大洋赶快回龙尾堡,若要继续敢在此胡闹,我现在就让跛子狼拿着你欠他赌债的字据,去龙尾堡拆房子收地,让你的老婆进窑子,还要割掉你裤裆里的东西。”听了龙威的话,吓得马云起屁滚尿流,拿了地上的二十块大洋,乖乖地领着媳妇回到了龙尾堡。

    女儿死后,心灰意冷、万念俱灰的马云起更是整天沉溺于抽大烟、喝酒和赌博之中,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赌徒。什么房呀、地呀,在他眼中根本不当一回事,今天输了是你的,明天赢了又是我的,不长时间,又把家产输了个精光。这天,媳妇看见马云起拿了房契又要出门,于是抱住马云起的腿不让出门,同时大喊着向婆婆告状。马云起那卧病在床的娘听到动静,强撑着从屋子爬了出来,老太太还不知道她的孙女玉蝶已经死了,对马云起大声骂道:“你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祖宗留下的家业都让你卖光了,现在又想卖老祖宗留下的这院老宅,你若卖了它,我的孙女今后如何回娘家?我若死了,我的鬼魂想回家看看,却连个家都找不着,那样我岂不成了孤魂野鬼?儿啊,把房契拿过来,我老婆子在此求你了。”说完竟挣扎着要给马云起下跪,吓得马云起赶快把娘扶到炕上,一边把房契交给他娘一边跪在地上磕着头说:“娘,儿知错了,儿当着娘的面对天发誓,今后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我马云起就是一把火把这院房子烧了,也绝对不卖祖宗留下的老宅。”

    一天傍晚,马云起对媳妇说:“我借了一个人十块大洋,他今天晚上要来催债,我没钱,只好躲了,你想个办法把钱给还了。”媳妇说:“我又没钱,拿什么还人家?”马云起说:“你是女人,就不会想个办法?”媳妇说:“我能想什么办法?”马云起说:“你不会卖炕?”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身后传来媳妇的骂声:“马云起,你不是人!”

    夜静悄悄地,鸡不叫,狗不咬,龙尾堡中一片寂静,马云起的媳妇独自一人坐在炕上,手中拿着一把剪刀,心中充满了恐惧。自从女儿玉蝶死后,她也真想一死了之,可是一想到卧病在床的婆婆要有人照料,另外尽管心中对马云起吃喝嫖赌十分憎恨,但毕竟是几十年的夫妻,心中还是割舍不下。门外传来了敲门声,马云起的媳妇心中一惊,尽管心中十分害怕,但她仍是拿着剪刀来到院门前问道:“谁?”门外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妹子,马云起让我来找你。”马云起的媳妇问:“你有啥事?”那人说:“你让我进去再说吧。”马云起的媳妇说:“马云起不在,你进来干啥?”那人说:“那马云起走时就没给你留下什么话?”马云起的媳妇说:“说了,马云起说一个披着人皮的畜生要来,要我当心点。”门外的人听了这话,不由一愣,接着说:“大妹子,误会了,云起是怕他不在老太太有事让我过来照料一下,如果没有啥事,大妹子也早点休息。”

    第二天,马云起的媳妇上吊死了,在上吊前,她给婆婆最后一次收拾打扫了屋子,洗了衣服,洗了脸梳了头,做了最后一顿饭。等马云起回来的时候,媳妇的尸体已经被放在屋子中间支起的床板上,可是锅里还放着媳妇给他留下的饭,看着那饭菜,马云起心如刀割,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他明白,媳妇是让自己逼死的,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后悔,可是一切都晚了。他想把媳妇的丧事办得好一点,可是家中拿不出一点钱,正在犯难,就被他娘喊了过去,他娘躺在床上,用手指着跪在地上的马云起骂了一通,然后从枕头下面摸出了一根金条说:“你这个忤逆不孝的败家子,你媳妇十五岁就来到我们马家,辛辛苦苦几十年,到头来却落得这个下场,我们马家对不起她,把这根金条拿去,把媳妇的丧事办得风光一点,另外,做棺木已经来不及了,就把给我准备的棺木给我那可怜的媳妇用吧。”

    龙尾堡人一块帮着把马云起的媳妇从上吊的绳子下放下来后,再也没有一个人来马家帮忙料理媳妇的后事,马云起于是登门去请,可是请谁谁有事,叫谁谁不到,马云起明白了,龙尾堡人在故意刁难他。如果此时的马云起能给龙尾堡人认一下错,乡风淳朴的龙尾堡人绝对不会对马家的丧事置之不理,可马云起偏偏不这样想,心中骂道:“你们不给我帮忙,难道这人我马云起就不埋了?”于是让一个远房亲戚在家照料,自己拿着那根金条到县城兑成钱,花钱从外边请了十几个人打墓埋人,每人一块大洋。村里的那些老婆媳妇觉得马云起媳妇可怜,来帮忙缝寿衣、寿被,给马云起媳妇擦身子梳头穿衣服。就这样,家里死了人,打墓、抬棺材、埋人全都是花钱雇的外村人,这在龙尾堡还是第一次。

    埋完媳妇,马云起回到家,天黑了,他一个人坐在油灯下,看着空荡荡的马家大院心中感到一丝恐惧。一阵猫头鹰的尖叫撕破了夜的寂静,那猫头鹰就在院子中的大树上,凄厉的叫声让马云起觉得阴森恐怖,不由打了个寒战,心想:“天呀,莫非老太太也没有多少日子了。”他赶忙跑到娘的屋子,油灯下,只见躺在炕上的老太太目光呆滞,眼中流着泪水,口中反复着一句话:“我要见我孙女,我要见我孙女玉蝶。”马云起赶忙上前说:“娘,玉蝶嫁人了,嫁给一个当官的,跟着女婿到外地了。”他娘显然对马云起这句不知说了多少遍的话并不相信,仍是目光呆滞,毫无表情地重复着那句话:“我要见我孙女,我要见玉蝶……”

    马云起他娘一连三天水米未进,猫头鹰也一直围着马家叫了三晚上,老太太三天三夜一直睁着眼睛流泪,到了第四天,也许是泪流干了,再也流不出来了,马云起端着一碗冲好的鸡蛋絮,跪在老太太床前,从早上一直跪到了下午,老太太才用那干树杈似的手抬了抬示意他起来。马云起把鸡蛋端到老太太嘴边,老太太稍微喝了一小口,仿佛有了力气,吃力地对马云起说:“云起啊,娘不行了,娘之所以强撑着不咽气,是有两件事让娘放心不下,一是想见我的孙女玉蝶,但我知道见不上了;第二是害怕娘死后你把这院房卖了,那样娘的鬼魂想回家看看都没地方,让娘成了孤魂野鬼。至于办理娘的后事需要的钱,我老婆子自己给自己留着,都在我这枕头里。儿啊,今后你要自己管好自己。”听了娘的话,马云起赶忙跪下说:“请娘放心,还是那句话,云起就是放一把火把这院房烧了,也绝不会卖老祖宗留下的这院房子。”听了马云起的话,熬了三天三夜的老娘终于油尽灯枯,头一歪就咽了气,一直到死,也没闭上眼睛。

    前后不到半个月时间,马云起女儿上吊,逼死媳妇,气死老娘,马云起简直崩溃了,可老娘总得埋啊,他强撑着虚弱的身子来到村中,求大家帮他料理他娘的后事,可龙尾堡人却一个个紧闭大门。马云起来到郭明瑞家,面对敲门的马云起,郭明瑞透过门缝对马云起说:“云起啊,眼前的事情你难道还看不明白,你吃喝嫖赌,抽大烟,赌输了女儿,媳妇上吊,气死老娘,犯了众怒,龙尾堡人是故意刁难你。”马云起说:“你是乡长,求求你以乡长的身份命令他们帮我。”郭明瑞说:“云起糊涂,帮你葬母这纯属邻里关系,我虽为乡长,岂能强迫,要我说,你还是跪到严裕龙家门口,只要他不开门,你就一直跪下去,严裕龙自然会管这件事。”

    马云起没办法,只好按郭明瑞教的办法在严裕龙家门口一跪就是大半晌,严家的大门终于打开了,看着跪在门口的马云起,严裕龙故作惊讶地问:“云起,你跪在我家门口,这不是折我的阳寿吗?快起来,有什么事起来说。”马云起跪在地上哭着对严裕龙说:“裕龙兄,我娘死了。”听了马云起的话,严裕龙说:“噢,原来你娘她老人家不在了,真让人伤心,那么她老人家是怎么去世的?”马云起说:“年龄大了,老死了。”严裕龙说:“原来是年龄大老死了,也好,死了就不受罪了,那你赶快料理后事准备埋人,入土为安嘛。”说完,扭头进了家门,那两扇大门又重新关上。村中再次独独剩下马云起一个人跪在那里,只有几只鸡和几条狗好奇地围着他转来转去。

    马云起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村中,越想越伤心,越想越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于是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大声喊道:“严先生,龙尾堡的父老乡亲们,我马云起不是人,是畜生,我吃喝嫖赌,抽大烟,输了女儿,逼死媳妇,气死老娘,弄得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如今云起知道错了,求各位乡亲看在我娘的份儿上,帮我料理我娘的后事吧。严先生,裕龙兄,云起在这求你了。”说完跪在地上,头顶着地,撅着屁股,呜呜地哭了起来。

    严家的大门再次打开,严裕龙走出院子,让邱鹤寿把村中人召集起来,对跪在地上的马云起说:“云起啊,前几天你媳妇上吊,埋媳妇时你没叫村里人帮忙,你媳妇是怎样埋的?”严裕龙问到了马云起伤心之处,马云起早已是哭得泪水鼻涕流的满脸都是,抹了一把眼泪,脸上抽搐地说:“不是我没叫,是大家不给我帮忙,我没办法,花钱雇人埋的。”严裕龙说:“既然你马云起有钱雇人埋人,又何必跪在这求大家帮忙料理你娘的后事呢?”严裕龙这句话把马云起给问住了,他抬起头,擦了擦眼泪和鼻涕,可怜巴巴地看着大家作着揖说:“裕龙兄,龙尾堡的父老乡亲,云起知错了,请大家可怜可怜我,帮我埋了老母吧。”说着又呜呜地哭了起来。看着跪在地上的马云起,严裕龙叹息道:“云起啊,并非龙尾堡父老乡亲没有人情味,实在是因为你太不像话了,好好的一个家,被你折腾得家破人亡,你若真的知道错了,那你就端上酒菜,挨家挨户地给乡亲们敬酒赔罪。”

    马云起于是从家中拿出酒菜放在一个食盘中,由邱鹤寿端着,马云起则挨家挨户地跪在各家门口,双手呈上倒满酒的酒杯,给那家人说上一些自己的忤逆不孝,求大家原谅他,帮他料理母亲的后事的话,那家人的长者就接过酒杯,教训上马云起几句,把酒一饮而尽,然后就去马家帮忙去了。

    在严裕龙和郭明瑞二人共同料理下,马云起他娘的后事进展顺利,没有棺木,只好安排人去县城买现成的,另外安排人买布做孝衣,设灵堂,扎花圈,蒸祭奠用的花馍,打墓坑等等,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按照临晋风俗,人死后最少停尸三天,第三天午时,一切准备停当,该出殡了,身着孝服的马云起摔了纸盆,他娘的棺木就放在了龙杠上,由八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抬着龙杠,马云起身穿孝服,被龙尾堡人在肩上搭了一副牛耕地时套的牛鞅,拉着一条绑在龙杠前面的白布,旁边跟着一个手持皮鞭德高望重的长者。起殡了,马云起拉着白布套着牛鞅走在最前面,马云起走一步,哭一声,那个拿皮鞭的长者就用皮鞭在他身上轻轻地抽上一鞭,再骂上一句:“你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来世做牛做马去孝敬你娘。”

    就这样,不到半个月,马云起家的坟地里竟添了两座新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