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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第206章
    长生的恶鬼与被人信仰的神明。

    半小时前。

    蛮荒狱。

    邪祟从云层坠落大地之后,天空乌云散开。

    李三九踩着鸟妖的身体悬浮在弥烟罗的对面,嘴里的烟已经被凛冽的风吹熄了光芒。

    桃桃飞到他身边“师父”

    李三九火柴盒里最后一根火柴用完了,他问“有火吗”

    桃桃太了解自己师父是个什么脾气了,她没有多说,掏出一个打火机帮他重新点燃了嘴里的烟。

    李三九属性之力虽然有火,但那火焰太凶太烫,用来点烟只怕会直接把烟烧个干净。

    “你叫弥烟罗”李三九沧桑又漠然的眼与那紫袍中的身影对视,“记得我吗”

    弥烟罗目光正落在脚下大地之上的某一处,听到问句才游移到李三九身上。

    李三九吐出一口烟雾“我年轻时是个混账的浪子,后来遇见一个女人,收了心,成了家,有了一个女儿。”

    弥烟罗静了静“是你。”

    李三九磕落烟灰,不经意地瞥向大地之上弥烟罗刚才望去的地方“看来你记得了。寂静之主体内有两个灵魂,我想知道,当初的事,是哪一个动的手”

    “我与崔故伶共生三百年,是我还是她,有什么区别”

    “你说得对。”李三九收回了视线,“当初寂静之主对我说,之所以杀我妻女是因为与我站在了立场的两端,那么今天的事,我也可以做此解释,有些债,终究是要还的。”

    他声音听起来很松快,但只有熟悉他的桃桃才能察觉到,他那每一个字节之下隐藏的寒意。

    当年的事李三九从未对她提起,但他每年总有一段日子情绪低迷。

    桃桃知道,哪怕二十年过去了,他仍没有忘记。

    李三九丢掉手中只抽半截的烟头“桃桃,师父从未认真教过你灵师该如何,今天教你两招,学仔细了。”

    “把你的帝钟拿出来,只要死不了,就往死里敲。”

    桃桃摊开手,帝钟浮现于掌心。

    面对弥烟罗,她所能使用的只有大道无为。

    在帝钟现身那一刻,弥烟罗骤然动了。

    它身体化为一道黑雾朝桃桃袭来。

    同一时间,翻滚着炽热火焰的巨浪挡住了它的去路。

    是李三九,他为桃桃挡住了弥烟罗的攻击。

    桃桃没再犹豫,双手覆于帝钟之上。

    一刹那,如同天地崩裂的浑厚钟声响起。

    大道无为的钟影在蛮荒狱这片天地间化为一道道巨网,裹住了弥烟罗的四面八方。

    可它是弥烟罗,身上带有世间最多的十方璞碎片。

    即使分化出了无数的邪祟去侵袭人间,桃桃的钟声依旧很难对它产生实质性的伤害。

    大道无为不会消耗灵力,能剿杀多强的对手全在于鸣钟人的意志和决心。

    桃桃一手操控帝钟,一手拍在胸口,她呕出一口带有神圣净化之力的心尖血吐在帝钟暗金色的钟身上。

    顿时,帝钟之音比刚才澎湃了数十倍,而桃桃的脸色也在急剧苍白。

    精神力、生命力飞速消耗,短短几秒,她头上甚至出现了几根白发。

    李三九“不愧是我徒弟,疯起来也和我年轻时一样。”

    他唇边嘲讽“看好了桃桃,面对无法战胜之敌并不是只有硬拼一条,拿捏住它的软肋,照样可以制胜。”

    李三九背后七株灵脉浮动,转身从鸟妖背上跳了下去。

    他身体穿越空中层层邪祟悍然俯冲,而他的目标是峡谷中白骨之上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

    在李三九做出这样的动作之后,弥烟罗反应剧烈。

    它想要拦住李三九,却被帝钟的层层钟影困住,一时难以挣脱。

    桃桃脑海中浮现起刚才积邪之云从北方迅速飘来的样子。

    是在李三九朝崔玄一出手时,那云层才蔓延过来的。

    在李三九从崔玄一的头颅之中扯出十首噬心蛊扬言要杀了他后,弥烟罗几乎转瞬就来到了这处峡谷。

    李三九说,要拿捏对方的软肋。

    难道说,崔玄一就是弥烟罗的软肋吗

    桃桃又吐出一口心尖血,帝钟的钟声已经变为从前的上百倍了。

    在困住弥烟罗的同时,桃桃的生命之力也在飞速流逝,由乌黑变为雪白的发丝越来越多。

    继续这样下去,无非是两败俱伤。

    可弥烟罗没有给桃桃两败俱伤的机会。

    于帝钟的钟声与钟影之中,它魔气幻化的身体强行撕裂成了两半。

    一半留在了帝钟的禁锢之内,一半借由身体撕裂那一刹那产生的冲击之力冲破了帝钟的桎梏。

    它操纵着撕裂出的一半身体,俯身朝下冲去。

    李三九落在崔玄一身边“十七岁的四株的灵师,要不是体内有一股力量护持,他吞噬生灵修炼灵脉早就爆体而亡了,只是不知道他这些年究竟吞噬了什么,身上竟然会有和寂静之主一样的味道。”

    他抓起崔玄一的衣领,挥手将他甩到对面的山壁上。

    嶙峋的山石擦破了少年的后背,让崔玄一原本就鲜血淋漓的身体又多了一抹血色。

    他从山壁跌落下来,神志不清,呕出一口血来。

    李三九伸手,崔玄一的身体如一根断线摇摆的风筝重新被他吸到了身前。

    李三九再甩,崔玄一再次撞在了山壁上,后脑流下了蜿蜒的血迹。

    他跌落在地。

    自损脱离帝钟的弥烟罗骤然爆发出一声尖锐的悲鸣。

    蛮荒狱这片天地下的邪祟得到了某种感应,集体暴动。

    它们在弥烟罗的操控下愤怒地冲向李三九,却被罗侯、霍迪等人拦住。

    天空乌沉沉的,邪祟的攻势越发猛烈。

    通讯器中不断传来申城的求救声,说入口的灵力网就要被攻破了。

    弥烟罗的力量在十方璞的加持下本应很强,可它分出了一大半力量用以幻化邪祟攻入城市,剩余的力量之中又有一半被困在帝钟之内,撕裂的身体在层层消磨之后只拥有原身很小的一部分力量。

    李三九以属性之力在天空中布下了层层火焰与浪涛,整个天空都在烈焰焚海之下沸腾。

    每穿越一层火与水的洗礼,弥烟罗的身形就淡薄一分,脆弱得如同透明的玻璃,下一秒就会破碎。

    “生气了”

    李三九挑眉,手腕上赤焰色的八卦焰珠断裂,颗颗珠子在空中布成了八卦的形状,飘然落向地上的崔玄一。

    弥烟罗最终赶在李三九到达之前卷住了崔玄一的身体。

    原本应该落在崔玄一身上的攻击尽数落在了弥烟罗的灵魂上。

    刹那间,它又透明了一分。

    弥烟罗回头望向天空之中自己一半的灵魂。

    在帝钟的力量之下,没有收回它的可能。

    怀中的少年奄奄一息,它无法恋战,带着他消失在了蛮荒狱中。

    同一时间,蛮荒狱的边界松动,山川与荒原一齐朝下塌陷,像是要落入脚下的人间。

    大道无为在桃桃手下撑到了极限,她头上一半的发丝已经变得雪白。

    弥烟罗是蛮荒狱的灵魂,蛮荒狱的崩塌也必然是在它的操纵之下,要想阻止崩塌后的蛮荒狱落入申城,唯有杀了它。

    桃桃收回帝钟,抽出桃夭“罗侯”

    李三九没有去追,他凝视着天上的弥烟罗的一半灵魂,一手烈焰,一手碧涛,席卷而上九天。

    罗侯浮尘斩浪铃翻涌出的水浪与霍迪的水属性紧随其后。

    王得宝的藤蔓之尖锋锐,穿过天穹之上弥烟罗魔气的躯体。

    元天空用尽灵力,引九天凝雷从天而降。

    他们的力量都用来对付弥烟罗,漫天的邪祟没有了限制,眼中泛着贪婪的光芒朝他们背后的要害扑去。

    还未来得及接近,一道道灿金色的箭矢破空飞来。

    关风与弯弓搭箭,曙之杀下,无数箭矢穿过邪祟的胸膛。

    天穹上弥烟罗的灵魂虽然拥有一半的力量,但却没有多少灵智。

    桃桃悬浮在它对面,以取月印包裹住了自身。

    在担山印的加持下,挟带着满满神圣净化之力的桃夭随着同伴的攻击一起,直直插进它的心脏。

    弥烟罗那一半的灵魂在帝钟的钟声之下坚持了很久,又被许多灵师围攻,早已脆弱不堪。

    桃桃那一剑是最后一根稻草。

    在担山印的巨力之下,桃桃剑指弥烟罗的心脏,两人的身体朝下坠落,冲破了蛮荒狱的边界,越过了申城的天空,直直撞入申城空旷的沥青路中。

    桃桃背上的飞行翼使她能在空中维持平衡,不会在下坠的过程中摔成肉饼。

    从千米多的高空坠落,她微微气喘,看着被钉入路上那一团魔气。

    它没有具体的五官与四肢,胸口缓缓浮起几百块幽蓝色的碎片。

    是十方璞。

    当初被暗灵师夺走的十方璞,这是其中的一半。

    另外一半不出意外在弥烟罗另一半灵魂手里。

    在濒死之际,弥烟罗这一半灵魂的魔气中幻化出了一张虚渺的面孔。

    它没有多余的灵智来交谈,只是用一双淡然如清水的目光与桃桃对视“灵师,都会死。”

    比起怨毒的诅咒,更像是平静的陈述。

    桃桃旋起眉。

    她抬头,蛮荒狱的崩塌速度只是减缓,并没有停止。

    数千邪祟冲出蛮荒狱入口的灵力网在城市之间冲荡,只有将弥烟罗逃走的另外一半也诛杀了,这场灾难才能停止。

    而它所离去的方向

    桃桃回头,西边的魔气强大到令人无法忽视。

    弥烟罗必然是朝西边去了。

    蛮荒狱中其他的同伴也被李三九带出来了,众人站在城市街道上看着眼前狼藉的一幕。

    桃桃通讯器一直在响,她接起,对面是元凌。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漠然“现在撤退,或许能保住申城千分之一的人活命。”

    “不需要。”桃桃眼眸明亮,“给我半小时”

    她顿了顿“给我们。”

    她挂上通讯器,回头看着路中央那几个灵师“诸位,回到你们该在的地方,把结界撑起来。”

    那些灵师是负责结界的。

    他们离开了,结界出现了破损,必然会导致邪祟流入城中屠戮凡人。如果不撑起结界,不等蛮荒狱坍塌,先会有无数凡人死在弥烟罗幻化的邪祟手里。

    其中一个灵师浑身哆嗦“蛮荒狱就要塌了,这根本是人力无法改变的结局,留在这里迟早会死的”

    桃桃神色冰冷“留在这里只是迟早会死,要是敢走,现在就会死。就算一时半刻死不了,等今日事了,我也会专程、亲自、一个个去各位的家里坐坐。”

    这无异于威胁。

    如果说特调局秋后算账的威胁让人忌惮,那么这位的威胁几乎是叫人畏惧了。

    应桃桃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说到做到,灵师界没人怀疑。

    她撂下一句话后朝着西边魔气最重的地方追去,她的同伴跟在她的身后,留下那几个灵师在原地。

    “到底还要不要跑”

    “蛮荒狱最多半小时就会坍塌了,你真信她能解决吗”

    “留下来是死,逃走也未必能活吧如果你我能活着逃离,应桃桃必然也能,她刚才的话”

    那些灵师讨论了一会儿,最后一咬牙商讨出了结果“留下,大家把结界重新撑起,反正就半小时了,搏它一把。”

    花江的无人机在申城上空盘旋。

    他抱着平板电脑气喘吁吁跟在后面“那团魔气朝西市区去了,根据它的行动轨迹预测,江滨路、银杏路,和火炬南路,从这三条路走可以包围它的去路。”

    桃桃“分开。”

    她这边话音刚落,罗侯就顺手砸开街边一辆老式车的车窗,从里面打开了车门。

    他带着匡清名、王得宝和元天空上车,随手捣鼓了几下,车子竟然发动了。

    花江“唉罗师你怎么偷车呢弄坏了是要霍老师,你在干什么”

    霍迪正在摆弄停在街边的一辆机车,他眼里发亮“钥匙竟然在上面”

    他骑上车,把花江抓到了后座“坐稳了。”

    花江还没反应过来,机车已经嗡得一声朝着银杏路的方向飞驰而去。

    “妈呀”花江紧紧抱住霍迪的腰,顽强地说出了后半句,“弄坏了是要赔钱的这是土匪行为”

    霍迪没带头盔,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飙车。

    他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却丝毫不减帅气“你还没发现吗跟非常人一起做事,就要用点非常人的办法,你跟应桃桃在一起讲什么文明礼貌啊文明礼貌不偷不抢在这时候能当饭吃吗”

    桃桃架着元天空的飞行翼穿梭在高楼之间。

    用十方璞作为动力,它的动力很足,桃桃将速度拉到最大,速度不慢于汽车。

    她沿着火炬南路一路去追那魔气,在她脚下的街道上,李三九和她同频率奔袭。

    他是七株灵师,体力与速度已经脱离了常人可以想象的程度,因此只靠两脚也没有被落下。

    市民大多拉上窗帘窝在家里,但也有人忍不住好奇偷偷拉开一条缝隙望着窗外。

    蛮荒狱崩塌的速度变慢,但仍在进行。

    城市中央短暂消失的光圈再次亮起,将大多邪祟围堵在了光圈之内。

    可仍有一部分从光圈内逃了出来,正流连于城市之间。

    一个年轻人正在十六层的家中的阳台上偷看外面的情形。

    一只臼头深目的狰狞恶鬼突然撞碎了他阳台的玻璃,龇着满口鲜血的尖齿朝他抓来。

    年轻人尖叫了一声,想要转头逃跑,双腿却发软,没有丝毫的力气跌坐在了地上。

    正在恶鬼将要咬住他那一刹那,一柄木剑从远处飞来,穿过恶鬼虚无的后颈,将它钉在了阳台布满碎玻璃渣的地上。

    腿软的年轻人惊恐地抬头,看见一个半头白发,背后生着机械双翼的少女收了翅膀落在了他家阳台上。

    恶鬼没有死,仍在地上挣扎。

    在年轻人目瞪口呆之中,那少女一脚踩在恶鬼虚无的身体之上,直接将它内脏踩了出来。

    少女抓起彻底死透的恶鬼,它的内脏与鲜血还挂在尸首上。

    女孩将它的尸体扛在肩上,看了那年轻人一眼,又从破碎的阳台上跳了出去。

    年轻人咽了口吐沫,趴到阳台的破洞处朝外看。

    少女背后的双翼展开,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桃桃随手将恶鬼的尸体丢在城市的街道上。

    等蛮荒狱消失,太阳出来,它会自己消散的。

    一路上邪祟太多,这不是她第一次出手从邪祟口中救人了。

    她知道这样会拖延速度,但无法对近在咫尺将死的凡人视而不见。

    李三九依旧跟她一路,一路上他们遇到许多邪祟阻拦,罗侯与霍迪那边同样。

    邪祟是弥烟罗分化出来的,此刻从结界中逃出的邪祟阻拦他们也必定是弥烟罗在操控。

    它在拖延时间,不想让他们快速赶到。

    桃桃继续飞往目的地,通讯器里传来花江的声音“鸣钟人,弥烟罗停下来了,在前方五公里外的一处弄堂里。”

    前路还有许多邪祟,它们自知不是灵师的对手,并没有直接阻拦灵师,而是侵扰着沿路的凡人,这样可以拖慢灵师的脚步。

    虽然知道比起整个申城的存亡而言,应该放弃那些凡人。

    可让桃桃假装看不见那些凡人被撕咬吞噬,漠然地路过,她做不到。

    但继续这样下去,蛮荒狱的崩塌马上就要来临了。

    她拿起通讯器“所有人,放弃包围计划,拦住眼前邪祟就地斩杀,我自己去找弥烟罗。”

    元天空“你一个人行吗”

    一路走来,看见邪祟撞碎一扇扇窗子,闯入凡人的家里撕咬,他也很难受。

    但让桃桃一个人去对付弥烟罗,他又不放心。

    桃桃“不用担心我。”

    比起其他同伴的担心,李三九却表现出了超常的淡定。

    他站在城市的街道中央,闭上了眼睛。

    他背后七株灵脉涌动,烈焰与碧涛之力铺满了眼前整片天空,将前路上的邪祟一一囊括其中。

    桃桃知道,李三九这是在为她开路。

    如果像之前那样被邪祟干扰走走停停,在蛮荒狱崩塌之前,她很难追到弥烟罗。

    她没有多说什么,架起飞行翼朝着弥烟罗的方向追去。

    在亲眼看见蛮荒狱崩塌变慢、应桃桃又一剑从天空坠落斩杀魔气之后,灵师的结界被重新升了起来。

    这全赖于桃桃的凶名远扬以及她的威胁,剩余的灵师纷纷用尽最后的力气抵御邪祟。

    关风与被十首噬心蛊重伤,没有跟去。

    他站在结界之内的楼顶,虽然脸色苍白,但每一次弯弓,就会有数十发的箭矢四散而去,将空中冲来的邪祟击落在地。

    他回头,望向远处西边那令人难以忽视的强大魔气。

    昏暗的弄堂里。

    青石砖面阴冷潮湿,黑暗之处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沟水味。

    弥烟罗知道这里并不安全,但怀中少年的呼吸已经微弱得快要停止了。

    情形如此,不允许它去寻找更安全的地方。

    它将崔玄一靠墙放下。

    墙壁上满是阴潮处暗生的青苔,与混着脏污凝结的水珠。

    少年浑身是血,身上找不到一处完好的肌肤。

    他皮肤冷白,没有温度,像极了一只仿人的玩偶。

    弥烟罗伸手搭在他的后脑,魔气从它体内蕴出落在少年的身上,修补着他受伤的头颅。

    “是我错了。”它轻声呢喃,“我不该让崔故伶带走你,更不该让你搅入这一局。”

    那日,少年用了半年时间横跨蛮荒狱来到它面前。

    半年中,他不断躲避邪祟的侵扰,战胜、吞噬邪祟,修炼灵脉。

    当站在它面前时,他期待地望着它,想要它一句夸奖。

    可他不知道的是,蛮荒狱的邪祟早就在三百年前被剿杀干净了。

    他一路上所遇见的每一只邪祟都是它分化而出的,他所吞噬的力量是它的一部分。

    他能毫发无损在十七岁的年纪就修出四株灵脉,也是因为,那属于弥烟罗的力量永远也不会反噬他。

    那日崔故伶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虽然知道她巧言令色另有图谋,可它没有揭穿。

    至少,崔故伶有一句话是对的。

    它就算可以不顾其他,但不能不为少年的未来筹谋。

    这世间,每时每刻都有凡人、邪祟与灵师身死。

    对于别人而言,一座城市的覆灭,几百万人的死亡是一件可怕的事,对存活了千万年的弥烟罗而言,不过都是粒粒微尘在历史长河中命定的轨迹,早与晚,都会发生。

    死亡,它不惧,也不觉得有什么。

    但若是落在少年身上,它却想让这件事迟一些、再迟一些到来。

    这天地之间,没有什么生灵可以永生。

    它寿数将尽,该在消散之前为崔玄一铺好接下来的路,让他安稳一生。

    不求来世,只要能让他安稳一生就好。

    随着弥烟罗的力量倾注到崔玄一的体内,他破碎的伤口被不断修补着。

    少年睁开了涣然的双瞳。

    他注视着眼前这个戴着面具的紫袍身影,口中呢喃“老老师”

    崔玄一嘴唇干裂,满脸都是干涸的血渍,看不到半分漂亮少年的模样,他抓住弥烟罗的袖口“老师”

    是老师吧

    一样的衣服,一样的面具,一样的气息。

    可为什么,他明明抓了她的衣袖,却抓不到她的手

    在蛮荒狱时,他被李三九破开了头颅,被疼痛折磨去了神志,对于后来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此刻,他虚弱地四处张望,目之所及只有阴冷的、爬满湿苔的墙壁和眼前戴着面具的紫袍人。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杀了那些灵师,以及我流放在蛮荒狱的心魔。”

    “因为心魔的影响,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精神与情绪。”

    “只有杀了心魔,才能让我恢复原样。”

    “它会伪装成我的样子,穿着我的长袍,带着一张木质的面具。”

    “你只需要在蛮荒狱中找到它,然后将这把匕首,插进它的心脏。”

    杀了灵师,杀了心魔,这是老师要他做的两件事。

    灵师会让老师生气,而心魔会让老师精神失控,会让她变得不像自己,只有杀了心魔,她才会变回原本的模样。

    崔玄一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紫袍人,它戴着面具,会是老师的心魔吗

    他没能杀了那些灵师,老师一定会生气,如果这是老师的心魔,那么,他一定要帮老师杀掉。

    妖媚、轻浮。

    那样的老师他不喜欢。

    他想让老师变回从前的模样。

    尽管身体剧痛,头脑混沌,但崔玄一还是朝眼前人的面具伸出了手。

    老师说过,如果不敢让他看她的脸,那么就是心魔。

    如果是真的老师,怎么会不敢摘下面具呢

    尽管她被那讨厌的应桃桃留下了永难消除的疤痕,可他不在乎。

    在他心里,她无论什么样子,都好看。

    他的手落在了那张面具之上。

    往常他这样做,弥烟罗总会阻止,但这一次,它没有。

    少年摘下了它的面具。

    没有脸,没有五官,没有神情,只是一团漆黑的、深重的魔气。

    心魔。

    此时崔玄一的世界里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满脑子只萦绕着一个念头。

    这是老师的心魔。

    弥烟罗“小玄,我这一生唯一后悔的事,就是在你心智未全时将你放在了她的身边”

    话到一半,戛然停住。

    它低头,看向心脏上插着的那一只匕首。

    匕首不是普通的匕首,匕首上的花纹也不是随便雕刻的,那是一个微小的阵法,通过匕首,将它全身的力量吸入封存。

    是崔故伶。

    她不再依靠它存活,早就不甘心与它共享一具身体,也垂涎于它的力量。

    她没有与它正面对抗的能力,却不知什么时候在崔玄一的心中植入这样的想法,让他动手。

    心脏被戳穿的瞬间,弥烟罗下意识抬起了手。

    可当手中锋锐的魔气要落在少年的天灵盖时,它硬生生停住了。

    匕首不断吸收着它的力量,弥烟罗满脑子却只有少年幼时的模样。

    男孩那时很小很小,崔故伶将他关入黑暗里,只为激发他幽冥之暗的属性之力。

    弥烟罗将他抱出来时,他像只流浪了许久脏兮兮的小猫,紧张地拽着它的衣袍。

    他喊它老师。

    从未有人这样依赖它,更从未有人用那样忠诚与炙热的目光望着它、爱着它。

    无论那爱究竟是对老师,又或是对倾慕的爱人,都是弥烟罗千万年孤寂的生命里不可多得的人,不可多得的事。

    弥烟罗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

    少年的双手攥着匕首的柄端,他眼中并没有爱恨,只是茫然。

    杀了老师的心魔,明明该是件令人开心的事。

    真正的老师就要摆脱心魔的束缚回到他的面前,那令他感到难受的一面会消失不见。

    可为什么,他却丝毫开心不起来。

    胸口有一股力量通通直跳,传来莫名的、令他揪心的痛楚。

    “杀了你,老师就会回来”

    少年喃喃自语,像是说给自己听。

    他强忍着忽略掉心中那不清不楚的痛感,将手中的匕首又往下插了三分。

    弥烟罗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它的目光从匕首上游移到少年染血的双手,再游移到他的脸上。

    它仍记得那个喜欢看星星,眼里有星光闪烁的孩童。

    他本不该是这样的。

    背后潮湿的石砖上传来脚步声,弥烟罗忽然伸手,将崔玄一搂在了怀里。

    它魔气幻化的双手从他头顶,后背依次滑过。

    少年身体剧烈颤抖,眼中也渐渐失去了焦距。

    他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愈合,背后的四株暗黑色的灵脉收敛进体内,失去了原有的光芒,而他的双眼也开始打颤,到最后,缓缓合上。

    弥烟罗将昏迷的少年轻轻放在地上,它回头,看到了站在巷口的桃桃。

    其他人都去阻拦邪祟了,来的只有她自己。

    弥烟罗胸口还插着那柄不断吸取它力量的匕首。

    匕首洞穿了弥烟罗的心脏,它生命力如泉涌般流逝,抬头望了眼天穹。

    蛮荒狱已经离地面很近了。

    申城最高的楼宇已经触碰到了蛮荒狱的边缘。

    建筑上叠了一座高山的重量,砖瓦、玻璃哗啦啦被压塌坠落到城市里。

    在头顶有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之时,身在其下感受到的压力是无法言喻的。

    最多五分钟,蛮荒狱就会整个崩塌。

    而申城的覆灭不会是一瞬间到来的,先从高处的建筑开始,一点一滴,直到两个世界完全融合,没有一丝缝隙。

    这对于住在低处建筑里的人类而言,不亚于一场漫长的死亡的前奏。

    桃桃出剑,朝它斩下。

    神圣净化之力包裹而来,弥烟罗后退躲过。

    桃桃谨记着李三九教她的,转身,剑刃朝着昏迷的崔玄一砍去。

    弥烟罗的身体骤然闪现,出现在崔玄一的身前,为他挡了这一剑。

    桃桃取出帝钟,在大道无为的钟声响彻这片天际之前,弥烟罗忽然开口了。

    “桃桃,给我一个承诺吧。”

    弥烟罗望着眼前持剑的少女“你留小玄一条命,我答应你,蛮荒狱会从申城的天空消失。”

    它胸口上的匕首在不断侵蚀它的力量,它此刻的虚弱桃桃完全能看到,桃桃也清楚地知道,它活不了了。

    申城人此时的恐惧即使她没有亲眼所见也能想象到。

    灵师奋力撑起结界阻止邪祟逃出。

    罗侯李三九他们也在清缴邪祟赶来的路上。

    这个时候,弥烟罗竟然还有心思和她提条件

    它叫她放过崔玄一

    桃桃攥紧帝钟“用不着,我可以先杀了你,再杀了他,申城之难照样可解。”

    “你可以,但你没有时间了。”

    “况且帝钟已经在消耗你的生命力了,再次强行敲响帝钟,你也会死。”

    弥烟罗凝望天际,在它那一凝视之下,蛮荒狱崩塌的速度更快了。

    “我封存了小玄的灵力与记忆,他什么都不会记起,往后只能做一个普通人。”弥烟罗平静如水的目光落在桃桃身上,“你会拿这一城的性命去赌,能否在蛮荒狱崩塌之前杀了我吗”

    桃桃能看出弥烟罗的力量正在飞速消散,她也能看见蛮荒狱的崩塌速度在变快,其内山川落下的滚石已经坠入城市,三分钟,再或者一分钟,申城就会化为一片废墟,而申城中的一切生灵都会被两个世界的紧紧贴合压成肉饼。

    如果弥烟罗临死反扑,这座城市里势必会有很多人随它一起去死。

    “用一座城换他一条命”桃桃蹙眉。

    弥烟罗“求你,我会带着蛮荒狱一同消散,从此世间不会再有弥烟罗的存在。”

    桃桃“你觉得我会信守承诺,在你死后放过他”

    “你会。”弥烟罗道,“你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

    城市里落下的滚石声已经不容桃桃犹豫了,她收了剑“好,我答应你,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崔玄一往后真的能做一个普通人,如果他再次成为暗灵师,手中再次沾染凡人与灵师的鲜血,我还是会杀他。”

    弥烟罗露出释然的笑意,它回头看了一眼角落昏迷的少年“我这漫长的一生中,曾一度以为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桃桃,我身不由己可悲的一生结束了,而你的,不过刚刚开始。”

    蛮荒狱的崩塌停止了。

    那几乎就在头顶的山川,荒原,峡谷,丛林,犹如日光之下的泡沫幻境,逐渐变得透明,而后一点点消散于天地。

    与蛮荒狱一起消失的,是城市各个角落中的邪祟。

    正在撕咬凡人的邪祟顿住了身形,化为泡影消散在日光里。

    正在冲击结界的邪祟停滞在半空,也化为了泡影。

    笼罩了申城多日的阴云飘散,露出暌违已久的日光。

    桃桃眯起眼睛享受日光的照拂。

    再回头,弥烟罗那一半灵魂已经随着日出不见了。

    地上只留下一把匕首,和寂静寮手中另外一半十方璞的碎片。

    桃桃捡起那些碎片,盯着角落潮湿墙壁下那浑身是血昏迷的少年。

    即使再厌恶,但她已经对弥烟罗做出了承诺,弥烟罗也信守承诺用最后的力量使蛮荒狱消散在天地中,她就不会杀他。

    最好趁他昏迷来只野狗把他啃了,桃桃心想。

    她嘟囔“一座城换一个人,什么嘛,这是一场弥烟罗自导自演的闹剧吗”

    在此之前,桃桃已经做好了准备对战弥烟罗。

    也做好了自己会因为强行催动帝钟力竭而死,做好了这城市里会有许多人丧生在蛮荒狱崩塌之中的准备。

    但总能救出大多数的,她原本这样想。

    只是却没想到,制止了蛮荒狱崩塌的是弥烟罗自己,代价只是要她放过崔玄一。

    “如果没有你们重伤弥烟罗,让它没有余力保全对它而言重要的人,它未必会与你做这样的交易。”

    不知何时,南宫尘出现在她的身后。

    桃桃“我只是想不明白,一个阴邪的少年,弥烟罗为什么对他那样好”

    南宫尘问“你知道世间最可悲的存在是什么吗”

    “是什么”桃桃问,“在轮回中经历凡苦的众生,还是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蝼蚁”

    “都不是。”南宫尘淡淡道,“是长生的恶鬼与被人信仰的神明。”

    “前者凡人憎恶,后者凡人敬畏,那漫长的、没有人敢靠近的一生里,寂静与孤独足以将人囫囵吞噬。”

    “你呢”桃桃转头看着他。

    如果说弥烟罗是长生的恶鬼,那么神明又是谁

    潮湿的风吹起桃桃半白的发丝,她问“你偶尔,也会觉得孤独吗”

    南宫尘笑了“我有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