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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木雕喜鹊
    张院判已经数不清这是自己五月里第几次去福宁殿了。

    再把手从天子手腕上放下来时, 他喉咙发干,脑袋里空茫茫一片。

    皇帝问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回事”

    张院判咽了口唾沫。他不敢说,其实这段时间, 自己遮遮掩掩地与其他太医商议天子脉案, 所有人都提到一句“假若是个女郎”

    是啊, 假若这不是天子的脉象, 而是任何一个女子,他这会儿都该高高兴兴领赏可同样的事, 落在当下,就只能让他满心苦涩, 再说一句“陛下恕罪。”

    皇帝还是没有为难他,听了这句,只淡淡道“那就还是按前面的方子熬药吧。朕喝着, 的确能舒服些。”

    张院判含混地应了。他心知肚明, 天子这会儿喝的药, 最大的作用就是“没用”。无论皇帝怎么样,都不会让情况更糟。

    但也没法变好。

    李总管要引他下去。这时候,床榻上又传来一声痛吟。

    天子还是腹痛。

    张院判大着胆子, 往皇帝面上看了一眼。

    那是握有天下最高权柄的人,但同时也只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郎君。他额上满是冷汗, 嘴边伤痕仍在, 满面痛苦。

    张院判心中一颤。他不欲多生事端, 毕竟谁都知道, 当太医的,最重要的不是“治好病”,而是“不出错”。可既是医者,总有几分仁心。此刻眼看有人在自己面前病苦, 皇帝也从未因太医院无用而苛待张院判倏忽开口“那山楂汤,陛下喝着如何”

    陆明煜一怔,没想到张院判会忽而提起此事。

    他没有疑心,回答“朕如今还是胃口不好。那山楂汤着实开胃,每日餐前都要饮上一碗。”

    张院判暗暗咬牙,心道假若陛下真是个女郎不不不,这种想法太过大逆不道总之,假若是一个有陛下如今脉象的女子喝了整整一个月山楂汤,恐怕早就支撑不下

    从前是无法往这方面想。可一旦开始想了,张院判就克制不住心中恐慌。

    他尽量用平稳语气,答“此汤虽开胃,但喝得多了,还是于肠胃有碍。”

    皇帝听着,叹道“朕又何尝不知只是若不用那汤,朕真是半口都吃不下去。”

    张院判抿了抿唇,说“不如微臣替陛下写一个新方子。”

    皇帝答应了“也好。”

    从福宁殿走出来的时候,张院判慢慢吐出一口气。

    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

    但哪怕错了,天子也不会受到什么损伤。

    如果对了不不不,世上怎会有这等事呢

    他收敛神色,拎着药箱,匆匆回太医院去。

    他身后,福宁殿中,陆明煜熬过一波腹痛,喝了新熬上来的药。

    炭盆重新烧上了,可陆明煜还是觉得凉。

    他思绪太乱。静坐了好一会儿,勉强打起精神,要宫人把桌案摆在床上,好开始批阅奏折。

    这一批,就到了午膳时候。陆明煜也没下床,就在原处用过午膳。

    等碗筷放下,倦意涌了上来。

    精力不济的天子躺下休息。原以为自己会很容易睡去,可一闭眼,脑海里又是方才与燕云戈的短暂相处。

    陆明煜一时欣慰,想不管怎么说,他还愿意关心我,这点总没有错。

    一时又痛苦,想他不会原谅我,他怎么可能原谅我

    两种思绪交织在一处,倦意迟迟不来。

    这时候,屋中多了其他动静。

    是李如意和其他宫女、太监来给炭盆添炭,再将被天子散乱摆着的奏折收拾整齐。

    这一切都悄然无声,陆明煜只分辨出一些零星的折子阖上响动。

    大约因为此刻的分神,他反倒能从满是燕云戈的思绪中挣出。迷迷糊糊中,思绪竟真的开始下沉。

    就在这时候,李如意道“这你是从哪里拿出来的”

    嗓音比方才大了许多。

    一声出来,李总管就知道不好,忙捂住嘴,往天子所在望去。

    床帐未动,想来天子未醒。

    李如意松一口气。他不知道,此时此刻,陆明煜睁着眼睛,隔着床帐,看外间动静。

    小太监说“总管,是您让奴才把这玩意儿带回来的。”

    李如意静默片刻,叹道“那是从前的事了。现在,你把东西收好。有多远,藏多远,切莫让陛下看到。”

    这句话出来,床帐后幽幽传来一句“莫要让朕看到什么”

    李如意抽了口气,回过身,就看到就坐起来、一手撩开帷帐的天子。

    他面前的小太监哆嗦一下,整个人就像一只炸了毛的鹌鹑。手上捧着东西,低着头,瑟瑟发抖,不敢出气。

    李如意跟皇帝的时间久了,心态能好些,却也被皇帝突如其来的问话弄懵,下意识地侧过身,挡住小太监的手。

    他这副样子,让陆明煜愈发确认,那小太监手上一定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他眼睛微微眯起,面色愈冷,说“李如意,让开。”

    一句话出来,李如意的后颈也有点发凉。

    可想到太监拿着的那样物品,他还是尝试着劝“陛下,还是”

    陆明煜说“让开。”

    李如意一闭眼,没办法,只能让了。

    小太监全身上下暴露在陆明煜眼里,连带他手上的那是什么

    陆明煜说“春雷,过来。”

    随着他这话,小太监战战兢兢,来到陆明煜身前。

    这时候,陆明煜终于看清楚被他捧着的物品。

    他微微怔忡,下意识道“这是”

    看轮廓,像是一只鸟。整个身体的形状已经完备,圆溜溜的眼睛、张开的喙部活灵活现。唯有羽毛还不算精细,像是只有半身被悉心雕琢过,剩下一半只有粗略轮廓。

    陆明煜看在眼里,眉尖一点点拢起。

    李如意则忽而意识到对啊,将军雕这东西,可都是在陛下不在的时候也就是说,陛下其实并不知道

    他挤出一张笑脸,说“不过是一件小玩意儿罢了。奴才偶然得了这么一件,不敢污了陛下的眼,这才让春雷拿下去。”

    陆明煜看着他,目光清凌凌的,看得李如意心中七上八下。

    半晌,天子终于“哦”了一声,说“原来如此。”

    李如意正要放心。

    天子又说“朕看此物,倒是有几分野趣。”

    野、野趣

    李如意轻轻抽了口气,心又开始提起。

    陆明煜手指扣在被子上,面色看不出什么,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说出下面这段话,对他来说有多么困难。

    “就留下来吧,”陆明煜道,“闲时看看,也好解闷了。”

    “”李如意摸不着头脑。

    陛下这算是听出自己欺瞒了,还是没有

    但无论怎么样,事情好像就这么过去。

    李如意没敢多说,把木喜鹊摆在桌案之后,就去忙其他事了。

    在他身后,陆明煜的目光久久落在木喜鹊之上。耳边好像还有云郎的声音,问他“陛下喜欢这鸟”

    陆明煜想我那会儿是怎么回答的来着无论如何,是承认“喜欢”了吧

    所以他闲来无事,想要雕一个喜鹊给我。

    可惜没能雕完,就遇到郭信。往后恢复记忆,回长安,往北去。成为“云郎”的几个月,他再也不愿想起。这尊没有雕完的喜鹊,也被埋在记忆里。

    陆明煜低低笑了声,身体往后,靠在床头。

    他的眼神一点点放空,好像透过身前的重重帷帐,去看记忆里那些好时候。

    云郎是很爱他的,陆明煜知道。

    愈是爱他,愈会难以接受他做出的事吧。

    陆明煜心中空空茫茫,许多心思走过,最终定格在我想向他道歉,可他对我避之不及。这么看来,“道歉”一事,也很一厢情愿。

    不过是让他自己安心。

    想到这里,陆明煜思绪放宽许多。

    如果只为了让自己在死前得到原谅,反倒对云郎再有逼迫,这不是与“补偿”的初衷背道而驰吗

    还是不要再去接触了。云郎不想见他,那就不见。既然两人之间已经那样糟糕,至少不要让事情再坏一点。

    整整一个下午,天子都没再批折子。

    李如意再看到木喜鹊,也不再是桌案上,而是天子手中。

    天子的指尖一点点从木喜鹊上划过,动作轻柔珍惜。将木喜鹊的寸寸羽毛都抚过后,抬头看他,说“今日原说要与将军商议宁王册封仪式的事,没想到讲着讲着,就出了岔子。到明天,李如意,你去一趟燕府,将那几个吉时递予将军,记得否”

    李如意摸不着头脑,但皇命不可违。他低头,回答“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