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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悔恨
    小孩的眼睛黑黝黝的, 小手仅仅拉住母亲衣襟,怯生生看着天子。

    陆明煜沉默,视线从小孩白到几乎透明的皮肤扫过, 再去看孩子明显不正常的发色。

    半晌, 天子嗓音沙哑, 问“怎么会这样”

    燕云戈听着, 温声对妇人道“之前是怎么讲的告诉陛下吧。”

    妇人身体颤了一下,嗫嚅道“民妇、民妇”

    她实在显得过于惧怕了。周遭高耸的殿柱, 静静立在一边侍候的宫人,加上正用很和善语气和她讲话的天子, 都让这妇人的恐惧一叠一叠加深。

    说了半天,还是在最开头的地方打转。眼神乱晃着,时不时用求助的目光看向燕云戈。

    燕云戈察觉, 皱眉。

    陆明煜看在眼中, 干脆道“燕将军, 你来替她说。”

    燕云戈听着,拢起的眉尖散开些许,道“小殿下出生时便是这样。再大一些, 模样被周边渔人看到,不少人将他视作妖邪, 要捉他去祭河神。不得已之下, 姜娘子一家带着小殿下北上, 想要寻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好好扶养小殿下长大。

    “初时,姜家并不知道小殿下是三殿下之子。还是到了边城,有父亲的旧部认出三殿下留给姜娘子的信物,这才让事情明了。

    “那之后的事, 父亲已经在朝上禀于陛下了。”

    燕家派人南下查证,确认此女真的和三皇子有关,孩子真是三皇子的子嗣。

    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中,燕正源隐瞒了一些内容。

    到现在,被他隐瞒的部分暴露在陆明煜的视线中。

    燕云戈停了停,又道“小殿下是这般情况,想来要循安王之例。”也就是被从皇位继承人名单上被剔除,“再有,边城民风较长安开放许多,那边的人大约更好接受小殿下的样貌。父亲考虑这些,犹豫颇久,耽搁了将此事报与陛下的时机。其中过错,末将愿一力承担,望陛下恕末将之父之罪。”

    说着,燕云戈一撩下袍,跪在地上。

    陆明煜原先还沉浸在看到小孩样貌时的惊诧中,如今听到燕云戈膝盖落地的“咚”声,他蓦地回神,心脏一颤。

    永和殿中的对话犹在耳边。他和“云郎”刚刚开始亲近的时候,陆明煜告诉对方,“恕罪”两个字说太多了,会失去原本的作用。云郎听过,日后果然再没提起。

    直到现在,燕云戈跪在地上,对他说,要他饶了他父亲的罪责。

    陆明煜只觉得自己腹中的绞痛又出现了。五月的天,福宁殿里依然放着炭盆,是让燕云戈一进门就要皱眉的温度。饶是如此,陆明煜的手脚依然冰冰冷冷。

    凉意从天子脊背蔓开。过了许久,他涩声说“原来是这样。”

    如果三弟的儿子是这般模样,燕云戈那晚的迟疑,燕家把孩子放在北疆的行为,就都有了解释。

    并非燕家狼子野心,而是他从未信任燕家,从未信任燕云戈。

    他都做了什么。

    陆明煜头脑发晕,近乎支撑不住。

    他怔怔地看在跪在地上的燕云戈。而燕云戈背脊挺直,并不抬头。

    陆明煜久久无言。他只恨时光不能倒流,让自己回到在酒中下毒的一刻。

    这般情境中,还是那个被母亲抱着的孩子先坚持不住。屋内太热,他极不舒服。母亲抱着他跪着,姿势也难受。重重原因相加,孩子“哇”得开始大哭。

    这哭声就像是被投入平静水面中的巨石,整个福宁殿的空气忽然开始流动。

    燕云戈起身去看孩子,妇人用惊慌地语气哄他。这种局面里,陆明煜像是一个全然的局外人。他踟蹰许久,无颜上前,却还是想要做些什么。最后,他咬咬牙,往妇人处走去。

    这是他的侄子。

    陆明煜想。

    做伯父的,仔细看一眼侄儿,非常应当。

    这么想的时候,陆明煜稍微有了一些底气。他背脊挺直许多,尽量忽略掉自己身上的不适,往妇人、燕云戈身畔去。

    偏偏在他快要接近的时候,燕云戈一个侧身,恰好挡住他的去路。

    陆明煜抬眼,与燕云戈对视。

    他从燕云戈眼中看到了防备、警惕诸多情绪。其中每一样,都让陆明煜心痛。

    他与燕云戈对视半晌,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说“朕不过是要好生看看侄儿。”

    话音里带着解释的意思。

    我不是想要对那孩子怎么样,我只是想离得近了看看他,摸摸他的头,像是所有长辈那样。

    这么一个孩子,从南往北,再从边疆往长安,一定吃了很多苦。

    燕云戈听着,神色不动,说“小殿下年幼,不知礼数。若冲撞了陛下,反倒不美。”

    陆明煜哑然。

    他这会儿可以摆出天子的架子,说燕云戈无礼。算亲缘,他不过是孩子的表叔,凭什么拦着陆明煜这个亲伯父与孩子亲近论君臣,自不必说。燕家再功高权盛,也不过一介臣子。他凭什么、怎么可以拦住陆明煜

    可陆明煜又无法这样说。

    他错怪了燕家,错怪了燕云戈。他亲手为燕云戈递去一杯毒酒,看着燕云戈喝下。倘若不是那杯酒出了岔子,燕云戈这会儿已经是坟墓里的一堆枯骨。他当然有理由怨恨、不原谅陆明煜,如今只是稍稍防备些,陆明煜反倒觉得他宽容。

    静了片刻,陆明煜后退。

    在母亲的哄抱下,孩子的哭声弱了下去。

    妇人有了空闲,朝天子与燕云戈的方向看来一眼。发现天子竟真的因燕云戈的一句话未再靠近后,她意外,但也明显松了口气。

    陆明煜没有在意妇人的眼神。他搜肠刮肚,问“有给这孩子起名吗”

    燕云戈回答“单名一个哲字。”绝不多回答一个字。

    “哲,知也。”陆明煜念了声,“陆哲,好名字。”

    燕云戈没说话。

    陆明煜看着他,想靠近,又自知做错太多。又有旁人在场,他愈难提起两人之间的事。嘴边的话题到底围绕孩子,又说“三弟若在,总要有一个亲王爵。如今他不在了,爵位便是哲儿的。”

    姜娘子听到这话,给孩子拍背的手停顿下来,嘴巴微微张大。

    虽然早在被带进宫前,燕家人就和她提过这一遭。可亲耳从皇帝口中听说,她还是喜得几乎失去言语。

    燕云戈倒是镇定。听了这话,他没应,而是说“陛下,这不合规矩。”

    陆明煜心中愈涩。

    他何尝不知道别说三皇子活着的时候根本没有受封了,就算他已经受封,根据大周朝的礼法,陆哲承袭父亲爵位的时候,总要降上一级。作为皇帝的侄子,在没有极大贡献的情况下,最多只能当个郡王。

    可陆哲显然状况特殊。而陆明煜与燕家的关系,同样非常特殊。

    他做错了事,想要补偿燕家。可燕家早在父皇在位时就凭借赫赫战功,走到封无可封的地步。如今能让陆明煜轻松赐赏,又与燕家有关的人,也只有一个陆哲了。

    想到这里,陆明煜语气强硬起来“有何不合规矩我说的话,就是规矩李如意,拟旨。”

    说话的时候,他视线始终落在燕云戈身上。

    燕云戈的眉尖又拢起些。他仿佛还有什么不愿,到最后,却拗不过天子固执。于是轻轻叹息一声,带着姜娘子一同谢恩。

    陆明煜看在眼里,心中愈发不是滋味。

    再往后,他始终未能与燕云戈多说什么。

    要关心他,问一句他身体如何了吗将心比心,这样的话多说一句,陆明煜都觉得虚伪。

    到最后,他眼睁睁看燕云戈与姜娘子离去。

    陆明煜独坐宫室。再想想几日之前,他还对燕家充满戒心,悉心写下各地布军,防备燕家的“大图谋”。

    他忽而低笑,抬手捂住眼睛,掌心迅速多了一丝湿润。

    天子心想陆明煜啊,陆明煜。

    活该你孤家寡人,再无人亲近。

    母后没了,嫣儿没了。如今,最后一个真心待你的人,同样没了。

    出宫一路,姜娘子都沉浸在自己要成为亲王母亲的惊喜之中。直到孩子又一次哭了,她看着孩儿面孔,轻轻“呀”了一声,心思从狂喜之中冷下,转而多了担忧“将军。哲儿当了亲王,那以后”

    她只是一介渔女。至多是有着普通渔女不会有的好颜色,得了与先帝三殿下春风一度的机会。又万幸因那一夜珠胎暗结,有了三皇子身后唯一一个孩子。

    由此一步登天。

    但对登天以后要做的事、该应对的状况,姜娘子仍然满腹忐忑。

    她小心翼翼地给孩子擦一擦面颊,再从旁边取了薄纱斗笠,覆在孩子身上,这才看向燕云戈。

    在姜娘子的视线中,燕云戈静了半晌,淡淡道“照顾好王爷。往后,自有你一番荣华。”

    姜娘子听着,虽然还有惊慌、迷茫,可到底抵不过近在眼前的富贵。

    她的眼神一点点坚定,回答“我知晓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陆让我看看小侄子叭。

    云哥不给你看。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