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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不必等到明日,当天傍晚就下雪了。

    这场雪断断续续下了三天两夜。

    期间萧明彻看似如常,但李凤鸣察觉到他比之前更沉默,整个人似是放空,又很矛盾地进入了一种戒慎防御。

    四月十四夜,两人照例隔着宽宽的距离并躺在被中。

    这十余日朝夕相处,两人白天在书房时,李凤鸣会问些齐国风俗民情、皇律规制乃至朝堂格局之类,萧明彻虽言简意赅,但都会作答。

    共桌用膳时,偶尔也会有几句简单交谈。

    总之,相处得还不错。

    可夜里入帐躺下,两人就会默契噤声。毕竟“帐中夜谈”这事太过暧昧亲密,以他俩的关系,不合适。

    今夜的李凤鸣却忍不住想打破这个默契。

    她想,如今她与萧明彻利益一体,这人近几日都不对劲,眼看齐帝明早就将摆驾滴翠山,有些事必须先问个清楚,以防万一。

    对,只是这个缘故而已,绝不是什么担忧或心疼。

    寝房内灯火已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帐内浮荡着花与蜜混炼而成的香气,清雅沁人心腑,又杂淡淡蜜甜。

    这帐中香里再悄然加入分属于两个人的气息,三味交融,就新成了一种静谧柔和的别样馨宁。

    李凤鸣知道身旁的人也没睡,便开口轻唤“萧明彻。”

    “嗯”

    “你这几日不太对劲。不喜欢下雪天”

    黑夜很奇妙。它常会让人不像自己,抑或让人短暂露出最真实的自己。

    有些话白日里说不出,入夜后就好像没那么难。

    沉默良久后,萧明彻道“据说,我生母过世当日,是大雪天。”

    李凤鸣一愣。

    据她所知,萧明彻的生母钱宝慈是因产后血崩救治无果,不幸亡故。

    那时萧明彻才几天大,按常理是没有记忆的。就算对生母有哀伤追念的孝心,也不该是近几日这种古怪状态。

    “莫非是你父皇,”李凤鸣字斟句酌,尽量使语意柔和,“每到大雪天,就迁怒你”

    “或许吧。”萧明彻声音浅轻,听不出悲喜。

    吃东西尝不出滋味、不擅与人相处、一到雪天就不安、不愿被御医接近

    这些蛛丝马迹,依稀能说明萧明彻幼年经历过什么。

    李凤鸣心生不忍,便换了个话题“你说,明日会被家法处置。齐国皇族家法是什么样好歹是开府亲王,总不会让你当着太子、恒王和宗亲重臣的面挨板子吧”

    “是荆条,不是板子。也不会当着宗亲重臣的面。”

    这意思是他明日当真会挨打。但齐帝会给他留些颜面,这顿打不会被他两位皇兄及皇族宗亲叔伯们看着,只是让他们知道。

    这答案让李凤鸣眼眶微微发酸。

    魏国也有所谓“皇族家法”,但李氏历来不会随便请家法教训孩子。若出了小错漏,或者顶撞尊长之类,通常只是被罚跪在祖宗牌位前静思己过。

    她只在孩提时偶尔功课贪懒或出错,才会被严格负责的夫子们用戒尺打手心。

    只是小惩大诫,意在督促、约束与斧正。除了夫子和她自己,最多在事后回禀她父母,并不会让不相干的人知晓。

    因为孩子们也需要颜面的。皇族孩子尤甚。

    一出生就万众瞩目,挨打会使他们成为别人口中谈资。若打得多了,更会让他们在别人心里成为可欺的弱小,将来恐难积威服众。

    但从萧明彻的态度看,他挨打并非一次两次。

    李凤鸣早听说萧氏惯出疯子。

    几乎每代坐上龙椅的齐帝,都做过些在外人看来任性到近乎疯癫的事,让别国皇族叹为观止。

    从前她以为,齐国帝王们只是偶尔在国政朝务上不按套路出牌。谁曾想,当今齐帝在关乎皇嗣的家务事上,竟也没个体统分寸。

    萧明彻是成年开府的亲王,对外有与联姻稳固邦交之功,对内也有战场督军、亲身上阵的贡献,竟要为一桩本不该他担责任的事挨打,还得闹到他的皇兄、宗亲叔伯们都知道。这过分了。

    就算只走过场打几下,消息若传出去,他身为亲王的威严多少也会受挫。

    李凤鸣按下心中郁气,冷静再问“非要挨了这顿打,事情才能了结”

    她能想通齐帝推萧明彻背黑锅的意图。

    太子和恒王背后各站一派朝堂势力,两方心思不同,就着廉贞的事在齐帝面前拉锯博弈。

    然而,不管南境军饷账目有无问题,齐帝都不想动廉贞,因为不想动廉家。

    所以齐帝就拿萧明彻“杀鸡儆猴”。

    都以家法处置了个原本无辜的亲王,两边猴子若还不顺着台阶下来消停着,他就不会客气了。

    若从帝王角度观大局,这样做虽心狠任性,却稳妥又便利。但萧明彻是真委屈。

    “对父皇来说,这样最简单省力。”

    黑暗中,萧明彻字字清晰沁寒,活像一颗颗刚从积雪中迸出的珠子。冰凉到令人心颤,却又坚硬执拗。

    “而我,意在夏望取士。”

    他清楚明日那顿打会让自己无形中失去什么,但他没打算脱身回避。

    齐帝不看重他,他没得选。

    惟有以自己为代价,无声帮齐帝平了廉贞这桩事,他才能得到参与夏望取士的机会。

    他太需要这个机会了。

    齐国选拔人才的“夏望取士”三年一度,除朝廷各部主官外,太子与开府亲王们若得齐帝允许,也能参与选拔人才为己所用。

    三年前的萧明彻仅是郡王,按律无取士资格。

    今年好不容易因和亲有功晋了亲王,若再错过,等到又一个三年过去,谁敢说朝局会是什么样

    届时若有变数,他夹在太子和恒王中间,朝中又无人,就只会活得比如今更艰难。

    那就不是挨几顿打、被践踏颜面这样简单。运气不好的话,能否保命都是问题。

    李凤鸣瞪眼望着帐顶,竟对萧明彻生出点由衷的钦佩。

    自幼无依无靠,竟也能一步步走到如今。细想想,他算了不起的。

    “萧明彻,若我说会帮你,你信吗”她轻声问。

    “不信。不必。”

    在这雍京城内,他向来都是孤军奋战。

    没几人会真心帮一个不受皇帝爱重、看不到前途,性情还古怪难相处的皇子。

    李凤鸣没有试图说服他相信自己,只是笑了“你知道你这两日像什么吗”

    “像什么”他的语气冷淡漠然。

    李凤鸣缓缓闭目,喃声如梦呓“像失怙的落单幼兽,在食物匮乏的大雪天里,孤单单蹲守在捕兽陷阱旁。”

    他清楚那是个陷阱,也很清楚跳下去会痛,但他需要陷阱里的食物。

    可他真正需要的明明是伙伴。

    是能与他彼此交付后背、携手猎食的伙伴。

    这天夜里,萧明彻做了个梦。

    梦里的他很小,被人按着肩跪在冰天雪地里。有人正用超出“皇族家法”规制的一大捆荆条抽打他。

    仿佛能听到无数根小小荆刺穿透衣衫、扎破背肤的声音。

    他知挣扎无用,只能尽力让神魂进入虚空。这样,感受到的痛楚就不会那样清晰剧烈。

    最严重的时候,也不过就隐约闻到丝丝血腥味,而已。

    可他很快就发现,这次有些不同。

    萦绕鼻端的并非血腥味,而是一种花与蜜混炼而成的香气。沁人心腑的清雅中杂着淡淡蜜甜。

    既陌生,又熟悉。

    突然,他听到背后传来缥缥缈缈的带笑软音萧明彻,若我说会帮你,你信吗

    在萧明彻的记忆里,年幼时,曾有不少人说过会帮他。

    但他每次跪在雪地里被毒打、被折磨时,都等不来救他的人。

    后来他渐渐明白,别人说“我会帮你”时,只是出于同情的客套,并不会当真付诸行动。

    因为没人觉得他有能力给予回报。

    身后那道温软笑音还在问,你信吗你信吗

    他不知说这话的人是谁,但始终没有回头。

    他怕回过头去,会发现只有自己孤零零跪在冰天雪地里,会与从前许多次这样的大雪天一样失望。

    那声音还在问,你信吗

    他不胜其扰,最终还是在心里轻声回应我很想信,但不敢信。

    翌日,齐帝带着昭仪钱宝念、太子萧明宣、恒王萧明思,以及几位身担朝廷要职的皇族宗亲摆驾滴翠山行宫。

    众人随齐帝到太皇太后跟前见礼问安后,便进了紫极园。

    今日虽要定论南境军饷账目的问题,但明面说法是“太子、恒王与淮王三兄弟间小有争议,特召几位宗亲前来与陛下一同共议公断”。

    只字未提廉贞或南境,将事情强扭成皇子之间私下的争议冲突,变成皇族家务事。

    虽萧明彻自九岁起就被太皇太后接来行宫,但他生母亡故后,齐帝原将他交到现今昭仪钱宝念名下抚养。

    因此钱宝念既是他血缘上的姨母,又是名义上的“母妃”,今日既算家事,她自在场旁听。

    而李凤鸣做为淮王妃,同样也在场。

    想是今日滴翠山四处白茫茫,又让齐帝想起红颜薄命的萧明彻生母。他的眼神很少落在萧明彻身上,偶尔父子间不得不对话时,他的语气也隐有克制暗火。

    萧明彻对此习以为常,并无难堪或不安。就如一潭凛冽死水,有问才答,不问不出声。

    齐帝与几位宗亲重臣所谓的“共议公断”,显然是早有默契定论,今日只是“演绎”个过程罢了。

    太子和恒王大约也懂了齐帝心思,两边都没敢贸然多言。

    场面非常无聊枯燥,李凤鸣便分神看向不远处的钱昭仪。

    大婚典仪时,她曾拜见过齐帝、皇后和钱昭仪。

    但那时有盖头遮蔽,只听到几句威严空洞的场面话,根本谁也瞧不见。

    眼下从侧后方将钱昭仪暗中细打量,她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萧明彻为何第一眼看到自己就很抵触了。

    这位钱昭仪虽已近四旬,可无论放在当世哪国,都是个毫无争议的美人。

    像大片大片迎光盛放的蔷薇,明丽娇柔,绚烂夺目。

    但李凤鸣笃定她非善茬。至少,在萧明彻被她抚养的那九年里,她私下绝对没干人事。

    否则萧明彻不会是如今这般性情,更不会惊动太皇太后将他接来行宫。

    果然,当齐帝拍板定案,斥萧明彻“督军敷衍、一问三不知,是其母妃养而失教之过”,钱宝念立刻眼泛泪光,上前跪礼告罪,表示愿请皇族家法,这就将萧明彻领去侧院教诲。

    被钱昭仪命人挡在侧院进门处的抄手游廊下,李凤鸣并不意外。

    她拢紧身上的火狐裘大氅,望着院中如细盐漫天飘洒的小雪,低声问“辛茴,有把握吗”

    辛茴凑近她半步,压着嗓应道“有。宫里来的那队内卫全在主园,这侧院眼下只有行宫护卫四人。”

    滴翠山行宫的防御外紧内松,平常在行宫内部各处当值的护卫几乎都是稚嫩新手,对辛茴来说算三脚猫。

    这就是李凤鸣今日特地带辛茴随侍的原因。

    李凤鸣颔首,沉静望着院中雪景。

    约莫一盏茶功夫后,见萧明彻并无出来的迹象,她冷声果决“动手。”

    自随嫁来到齐国,辛茴除每日早上陪李凤鸣对练外,毫无用武之地,早憋坏了。

    此刻一得令,她活似出笼的虎崽子,连四名行宫护卫都招架不住,更别提被钱昭仪留在廊下的两名柔弱宫女。

    有辛茴开道,李凤鸣疾奔带风,一路畅行无阻强闯侧院。

    当她迈过垂花小拱门,立刻被眼前的荒谬场景震惊到怒火高炽。

    她猜到钱宝念多半要趁火打劫,不会对萧明彻太手软,却没料到敢如此猖狂

    对面廊下,钱昭仪裹着温暖的绯色缠枝莲银绣披风,手捂暖炉,由两名宫女左右陪侍,姿态端雅稳坐椅上,笑意盈盈望着院中雪地。

    雪地里有张小桌案,以闻果清香供着个灵位。

    萧明彻笔挺跪在那灵位前,精致俊美的侧脸线条冷硬漠然。

    整个人像一根安静戳在积雪中的冰棱。

    寒凉坚硬,却又孤独脆弱。

    他身上那件代表齐国亲王身份的玄色辟邪纹锦袍已除,只着素白中衣,后背渗出交错密布的猩红血痕。

    在他一左一右站着两位后宫掌罚力妇,身形魁壮。

    两位力妇各执一捆荆条,正默契配合,轮流用力抽向他。

    对,那荆条不是一根,而是一捆

    辛茴看清后,也惊得脚下微滞。

    李凤鸣递给她一记凌厉眼神,她便立刻如离弦之箭掠身过去,将那两名力妇格倒在地。

    对面廊下的钱昭仪也在此时回过神。她徐徐站起身,温柔笑面里藏着愠怒“淮王妃,你未免太过放肆。”

    “我看你才放肆”李凤鸣的话音里压着隐隐雷霆,脚下重踩积雪,一步步走向萧明彻。

    冷肃目光却始终冲着钱宝念。

    钱宝念眸底微惊,但还能强撑“母妃”架势。

    “本宫领陛下口谕在此教导五皇子,你身为五皇子内眷,竟敢私自强闯阻挠,是不将我大齐天威放在眼里吗”

    语毕,又对那两名狼狈爬起来的力妇道“你们是后宫掌罚女官,该做什么做什么。若有人敢与你们为难,天塌下来,自有本宫兜着”

    “你兜不住”李凤鸣解开身上的火狐裘大氅,用力往地上一掼,砸得细碎积雪纷纷腾空。

    当钱宝念看清她身上穿着什么,神情立时大骇。

    动静大成这样,萧明彻仿佛神魂才从虚空中归位。他僵了片刻,最终徐缓迟疑地转头。

    天地一片刺目的白茫茫,他看不清旁的,眼中只有李凤鸣近在咫尺的纤长身影最清晰。

    一袭红袍烈烈似焰,袍上金线彩绣的出云双头凤栩栩如生。

    李凤鸣再次解下这件外袍,将它披在了萧明彻肩头。

    她的身量在大多数女子中算鹤立鸡群,但与萧明彻相比,还是娇小了些。

    这外袍并不能完全挡住所有寒冷与阴暗,但它柔暖馨香,带着炽热温度。

    萧明彻的眼神先是茫然,而后是惊讶,最后翻涌起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暗流。

    但李凤鸣并没有留意到他的神情,只专注与钱宝念对峙“再动他一下试试此时谁敢再动他,那就是齐魏两国的邦交大祸。你区区一个钱昭仪,兜不住。”

    院中无人敢接这话,当然也无人敢动。

    红袍上的出云双头凤,是魏国皇族图腾。李凤鸣没唬人,若是再打,钱昭仪真的兜不住。

    听得有杂乱人语和脚步声正靠近这院,辛茴发出咳嗽声提醒。

    李凤鸣敛神,弯腰向萧明彻伸出手“不用担心,你想要的都会有。信我。”

    在她明亮眼神的蛊惑下,萧明彻带着七分狐疑、三分试探,缓慢抬起冰冷大掌,隔着她的衣袖,轻轻搭上她腕处。

    然后,静止片刻,缓缓闭目。

    两个深长呼吸后,他将信将疑地睁眼

    没有消失。她居然是真的

    为了再确认一次,他的手掌慢慢地、慢慢地自她腕处滑过,最终握住她的指尖。

    触感温暖柔滑,无比真实。

    直到整队内卫进院,怒容满面的齐帝、看热闹的太子与恒王、惊疑不定的宗亲重臣们悉数进了院中,萧明彻都没有放开李凤鸣的手。

    有片雪花落在他的长睫上。他眨眨眼,那雪花就融成水,倏地沁进眼中。

    可是很奇怪,他并不觉寒凉。

    他悄悄将掌心收得更紧些,余光觑向身侧严阵以待的傲气姑娘,心道,原来,人间是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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