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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番13
    永和二十八年春, 年节刚过。在福姐儿记忆里, 那是最冷的一个春天。

    根本不曾有转暖的迹象,四九城里飘着雪。

    这是一个宫里没有皇上的年节。

    太子监国,瑾煊才十二岁,实质朝政是苏煜扬等大臣在处理。好在赵誉这些年慧眼识人,安排得当,他走了四个月,没出大的乱子。

    有宗室亲王闹过一回, 说福姐妖淫祸国, 挟持天子把持朝政。不过很快就平息下来。福姐儿这个皇后没有十分强硬的后台,但尉迟姐妹有,还有太后的一些势力,以及生育了两个皇子的底气,大臣们多数都愿为她出面。那亲王很快就没了声息。

    这年元夕, 福姐儿回过一次承恩伯府。

    苏老夫人病危, 苏煜扬求她给苏老夫人最后的荣耀。

    秉明太后,福姐儿在重重护拥下出了宫门。

    熟悉的院落,奢靡中透着腐朽的气味。

    众人让开一条路, 请福姐儿靠近病床。

    帐子撩起, 有人在苏老夫人耳边禀道“皇后娘娘来了。”

    苏老夫人勉强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瞧上来人。待她看清楚了,那灰败的脸陡然变得更可怖, 瘦骨嶙峋的指头发颤地指着福姐儿“秦秦氏你来索我的命啦你你”

    屋里还有黄德飞在, 承恩伯十分尴尬, 连忙喝止“病糊涂了,这是皇后娘娘”

    赤金九凤衔珠步摇两侧轻晃,头顶东珠凤冠,身穿明黄凤凰牡丹服色。不是糊涂了,也不会认不出这是当今中宫正主。

    眼前这些人亲手推进宫中去的人。一步步登上高位,走到今天。

    但苏老夫人已经不听承恩伯的话了。

    她本已经起不得床,此刻,竟霍地抬起了半边身子,挣扎着想要下床躲开。

    “秦秦氏,我我也是没法子。我得活啊我丈夫,我儿子们得活啊我闺女是皇后,我还要过好日子,我不能容得你活着,你活着,我们家我们家就是通敌秦氏,你别怪我心狠,给你的那杯茶下了落胎丸你肚子里那孩子不能生下来你落胎而死,煜扬煜扬才不会太恨我我不得已,不得已的”

    她声音含糊不清,但重复多遍,众人仍是听见了。

    她挣扎得厉害,连承恩伯都按不住。苏煜扬本是想过来劝的,听得那些话,他脸色变了。

    从头到尾,他只以为是秦氏跪得太久才落胎,又医治不及时,才故去了。

    没想到,从头到尾,秦氏的死竟一点意外也无。全是他母亲一手铸成,根本不是过失致死

    苏煜扬瞪着眼睛,他拂开众人走过去,挥开苏瀚海一把扣住苏老夫人的肩骨。

    “您再说一次,你给她吃了什么”

    苏老夫人仍不清醒,哆哆嗦嗦地道“你想想我虽然害了你肚子里那个,可是、可是丫头不是保住了吗我可没下死手弄死她,不过就是叫她瞧瞧你死的样子你也别恨我,我没对不起她。如今如今她做了贵妃呢,要不是我她哪有这个福分她一辈子都得感激我,顺着我,嘿嘿嘿等她生了儿子,才叫我闺女毒死她嘿嘿嘿,送过去的侍婢,都安排好的嘿”

    “你在说什么”

    苏煜扬目龇欲裂,重重地摇晃着苏老夫人。

    黄德飞哪好在这旁听这种秘辛,连忙叫人去劝住苏煜扬,陪笑道“老人家病重,您别太焦急了,小人外头候着。”

    还招手带走了福姐儿身边的宫人。

    屋里只剩下苏家自家人。

    福姐儿没什么感觉。从一开始,她就知道秦氏是苏老夫人害死的。她早就认定,至于下不下毒,这都已经无所谓了。

    眼前瞧着这个老得鸡皮鹤发的女人,她只觉得厌烦。

    苏煜扬却不能接受。

    福姐儿进宫会受苦他知道。可他没想过苏老夫人打得竟是这样的主意。等福姐儿生了皇子就毒死过去在她身边的人都是安排好的安排做什么害了福姐儿吗

    苏煜扬手上一使劲,苏老夫人突然尖叫一声,眼睛一翻就晕了过去。

    苏瀚海推开苏煜扬“你干什么嫌你娘死的不够快吗”

    苏煜扬松开了手,双目赤红地转过身来。

    福姐儿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退避。

    她在他目中看到歉疚,看到悔意,看到心疼。

    可是,太迟了。

    福姐儿凉凉地勾起个笑,客气地道“本宫,先回宫了。”

    苏瀚海想留人,想宽慰几句,想借口苏老夫人说的都是胡话。屋里静得落针可闻,福姐儿不开口,没人敢吭声。苏瀚海张了张嘴,触及福姐儿的寒意森森的目光,苏瀚海紧张得把到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

    福姐儿转身就走。

    行至回廊,苏煜扬追了上来。

    “娘娘,娘娘”

    福姐儿脚步不停,她这一刻,不想说话,更不想与面前这个男人说话。

    苏煜扬加快步子,绕到她面前,展开双臂拦住了她。

    宫人斥道“苏大人,您失礼了”

    苏煜扬目露恳求,望着福姐儿“娘娘,今日这件事不,是以前的事,您是不是,早就知道”

    所以才这么恨他,这么恨这个家

    福姐儿冷笑“本宫不明,苏大人指的是什么事”

    苏煜扬张口,发现话难出口,他顿了下,哀求道“福儿,当爹爹求你,你有什么难受的,不开心的,藏在心里那么久,你跟爹爹说说。爹爹任你打,任你骂,怎么都行,只求你只求你”

    “求本宫原谅你还是忘了那个毒妇对本宫母亲做过的事苏煜扬,这世上的事,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行了,也不是打骂一顿就能抹灭的。你与本宫,桥归桥,路归路,你做好你臣子的本分,本宫心情如何,轮不到你过问。”

    苏煜扬脸色一白,更是哀伤。他噗通一声跪在福姐儿身前“你说得对,这笔血债不是轻轻松松几句话就能抹去的。你要怪我,我可以接受。你要恨苏家,我也没怨言。我只求只求你不要折磨你自己。忘了吧,孩子,忘了那些事,你别再想你娘的死状,别再让自己难受行不行”

    福姐儿没有答话,她仰起头,眼底没有一滴泪,她下令道“把苏大人,扶起来。”

    两个宫人上前,恳求“苏大人,别为难奴婢们吧”

    苏煜扬闭了闭眼,无奈地站起身。

    福姐儿头也不回地远去了,踏着银白的雪色,一身明黄消失在垂花门外。

    那是福姐儿最后一次至苏家。承恩伯故去的时候是深夜,福姐儿当时正与赵誉在一处,消息没有及时传进去,那晚福姐儿睡得很好。

    二月初一。

    赵誉御驾亲征,已经离京整整五个月。

    宫里前些时候还偶然接到赵誉写来的信件,这些日子,销声匿迹,福姐儿在后宫,只有干着急。

    瑾煊很长进。小小年纪论起朝政说得头头是道,不时还要带上几句“外祖父说,严师傅说”

    他喊苏煜扬外祖父。本是不合礼制的。但这样显得亲热,瑾煊从小就是苏煜扬教导,他很尊敬他。

    福姐儿无意将前仇传给孩子们,苏煜扬教导瑾煊瑾烨也算尽心,福姐儿没有干涉。

    几个孩子不时就凑在宫中陪她说话,尉迟姐妹和郑嫔也常带了小郡主过来瞧她。

    日子分明不寂寞,可心里有一块位置,始终空落落的。

    福姐儿会想他。

    他坚硬的胸膛,紧实的腰身,有力的臂膀。想念他的怀抱他的温暖,他的温柔他的强硬。

    她不想他出事的。她的倚仗她的归宿,是他。

    多少个辗转反侧的无眠之夜,写了多少信又撕去生怕自己会分了他的心。

    太后身子也不如从前了。

    人老了,病痛就多。福姐儿不计较,总在慈敬宫侍疾。多年相处,什么不满,什么怨恨,都淡去了。太后很宠她的几个孩子,对她也尊重,这便够了。

    照顾好后宫的每一个人,就是她身为中宫的责任。

    光华那回进宫来,两人在慈敬宫遇上。

    福姐儿若无其事地喊她“光华”。多年过去,光华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她嫁的丈夫是真君子,待她尊重又体贴。苏皇后没有看走眼,孟麟是个好丈夫。

    光华明显发胖了,腰身丰腴起来,气色也好。

    见着福姐儿,她怔了片刻。迎着福姐儿澄澈的目光,她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过去她太胡闹,渐渐长大了,又有丈夫时常开导,她已经想明白了。过去她几番大闹,其实福姐儿都没和她一般见识,后来不得不用强硬手段,叫她抄经修身养性,她恨过。但明白过来先错的是自己,是自己蠢笨给人当枪使,说到底并不能怪她。

    往日恩怨就在一笑间抿去。

    福姐儿去忙她自己的了。没有因着光华来而多耽。

    这个世上,值得她在意的事情已经很少。孙嬷嬷身体也不太好了,颍川出生时放了一批宫女回乡,孙嬷嬷也荣休归乡了。赵誉感念她带大福姐儿的恩情,赐了一座院子和几个奴婢给她。

    永和二十一年的夏天,孙乃文也娶亲了,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高兴得不得了。孙乃文如今行商,在京郊开了个茶馆。有苏皇后奶兄这个名头,不少人想接近他以求走福姐儿的路子,一个个都给孙乃文骂了回去。他脾气直,也不愿沾福姐儿的光。自然,更不愿扯她的后腿伤及她的名声。

    一切都很寻常。在那个下午,突然就下起了暴雨。

    雨点地噼里啪啦地打在窗上,云岫撑伞进来“娘娘,娘娘”叫的又急又快。

    福姐儿正倚在榻上做针线,登时心中一跳。这一上午她都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事要发生。又下了大雨,心情正烦闷。

    云岫话没说完。身后忽然伸来一只手掌,将云岫推开,一个人走进来,穿着不大起眼的淡青袍子,身上都是雨点子,凝眉笑道“傻了还不接驾”

    福姐儿愣怔在那,果然有些傻气。

    眼前这个男人,精瘦,脸也黑,穿着寻常衣裳,这是赵誉

    她视线模糊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男人大步走进来,一瞬将她揽住,抱了起来。

    浓重的男人的味道扑进鼻中,这气息是那样陌生。根本不是身上沁着龙涎香的赵誉的气味。

    嘴唇被堵住,福姐儿下意识地挣扎。

    赵誉紧紧扣住她不叫她逃。直至舌尖传来剧痛。

    赵誉松开她,一抹嘴唇,见了血。

    赵誉勾住她下巴,不以为意地重新覆上去。

    “乖福儿朕想你,三日后文武百官才在城门迎驾,朕等不得,快马回来,想抱抱你”

    这声音

    太真切了。

    是那个记忆中柔情喊她名字的那人。

    福姐儿呼吸一窒,哽咽地说不出话。

    赵誉抱着她朝里走,一路走一路解开腰带。

    帐子垂下来,福姐儿已经呼吸困难到有些眩晕。

    赵誉低头看见她雪白无暇的里衣。他猛地回过神来,将灰扑扑的自己挪远些,转身扬声叫道“备水备水朕要同皇后共浴”

    秋日,林中落叶簌簌,一派金黄。

    赵誉骑着匹白马,拥着身前的福姐儿,漫步在围场里头。

    福姐儿靠在他肩上,不时回头去瞧后面的人。

    “皇上,毕竟是秋狩,大臣们兴致正好,您与我在这儿,可不叫人等急了”

    赵誉轻笑“朕不急,他们敢急福儿,你别管那些,朕说过要陪你。”

    福姐儿叹气“瑾烨第一回参加这种活动,我”

    她不放心。

    “孩子们身边有他们师父和亲卫护着,你不必担心。对了,你听说了吗”

    福姐儿仰起脸看他。

    “顾淮生的妻子,年前病逝了。”

    福姐儿一怔。

    顾淮生做到今天,也不过是地方上的从六品官员。在当地能当个二级土皇帝,却也还没资格叫赵誉如此关注。

    显然是因为她。

    因为她的过往。

    他那么骄傲,固然会介意。以为她爱过别的男人,甚至入宫后一直不曾忘却。

    福姐儿不想谈顾淮生。她心中唏嘘,也确实牵挂,但不是赵誉以为的那样。

    听赵誉又道“朕想,把他调回京城。顾淮生颇有才干,前年大水,他的治下几乎没有伤亡。瑾煊在学打理国事,方方面面他都该懂,朕想委任顾淮生为太子洗马。若得当,册太子少师。”

    福姐儿不知如何反应。有她熟识的人辅佐瑾煊,对她来说固然是件好事。顾淮生是孙嬷嬷和孙乃文外与她最亲近的人,她信任他,欣赏她,一如自己的亲哥哥。可赵誉毕竟在意她和他的过去。焉知这一句不是试探

    福姐儿抿唇“皇上这些事,无需与我谈论,后宫不得干政,皇”

    “这是我们孩儿的事,怎能不告知你你若不介意,明日,朕就下旨。”

    福姐儿闷闷的不说话。两人相处了这么多年,他还要如此试探,没意思。

    赵誉见她不答,伸手捧住她脸,“你不说话,朕当你应了。”

    福姐儿不答。

    赵誉停了马,将她也抱下来,才要说话,忽地喉间一涩。

    福姐儿顾不得生气,连忙递上帕子。

    殷红的血迹在雪白的丝帕上晕开。那么大的一片。

    赵誉脸色发白,无奈地笑“真是”

    福姐儿攥着那帕子,垂头贴在他身上“皇上,怎么还不好顾院判是不是庸医”

    不仅没好,其实是加重了。

    征战五个月,连太子册立大典也错过了。

    他没有乖乖听话留在后方指挥。他上战场,真刀真枪地与人拼命。

    他臂上有道刀剑砍出来的疤,到现在还很明显。

    那边气候差,温度低,他带兵夜行大漠,水源稀少,病情更没时间顾上。

    如今呕血情况加重,有时呼吸困难,整夜都睡不好。

    他透支了健康,换来现在这天下太平,没人去想他牺牲了什么。但福姐儿知道。

    他励精图治,谦和勤恳。能忍辱负重,能顾全大局。他无疑是出色的帝王。

    为着这份出色,他比任何人都更清苦、克制。

    赵誉拍拍她的头“傻子,朕没事。”

    他从她手里夺过那帕子扔掉,牵着她缓步前行。

    山恋起伏,落叶铺地,红霞漫天,秋景怡人。他牵着她的手,缓缓地朝前走着。

    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印在那金黄的落叶上。

    赵誉朝她看去,轻声道“福儿,若有一日朕你若愿意,叫顾淮生”

    福姐儿没听清,仰起头疑惑地看他“皇上说什么”

    赵誉淡笑“无事,朕只觉得,有卿在畔,真好。”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