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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打破的声音是pop!-36 双头蛇吐……
    那间卧房闲置已久, 空气浑浊,棋桌与两张坐椅占据中央地板,告知择明霍子鹭命他上楼的真正用意。

    “霍先生,这次惩戒恳请您多施舍些纸笔, 饮水餐食我无所谓。谁让我肩负替您写作, 谋取结盟机会的重任呢。灵感来了却没处可写, 多耽误您时间啊。”即便心知肚明, 他仍忍不住装傻充愣求饶。

    霍子鹭一顿再转身,不复原先冷峻。

    “瞧你这话说的,我又不是不懂法律神经错乱的疯子,怎么会把你关起来想被别有用心的人举报还是嫌家里坐吃等死不中用的货色不够多”他好声好气, 拖动红木椅,绅士地邀人入座。

    择明以眼神隐晦传达担忧, 奈何对方选择无视。

    双方骰钟摇动, 首点大小决定先手后手,一场久违的对弈开始, 气氛出乎意料的平和。霍子鹭没再谈楼下发生的种种, 他反倒更关心作品进展, 顺便提一嘴霍昭龙的病情。

    中枪未愈,接连遭受打击胁迫, 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持续服用毒素,如今老家主已告别往昔的意气风发,变成生活无法自理的糟老头。平日动嘴出声他都嫌累,靠眨眼回应。

    唯有养子莱特登门,他僵硬的脸上才有喜色,乐意开口说话。

    也难怪,家中仆人都认为霍昭龙大势已去, 被妻儿财产瓜分指日可待。

    得知择明未能从霍昭龙口中打探来有用消息,霍子鹭不意外。

    “预料之中的情况”,执棋跳过十步,霍子鹭点数遥遥领先。他摁着黑子,许久后收手,“不然,他也坐不到今天这个位置。守口如瓶是上位者必有的财富法宝之一,是我这位失格赔钱货父亲,为数不多的优点。”

    “是的,而这点,你能比他更优秀。”

    择明赔笑着,并不谄媚。距上一次对弈时隔久远,他仍恪守原则,棋盘前只当霍子鹭是敌手,亦是平级朋友。

    年轻的候选家主眉头微皱。他目睹对方掀开骰盅,悠悠亮出翻倍点数扭转局面,再次将他赶超。

    名为不甘的情绪造访,霍子鹭沉了沉气,重开第一局。

    “你要是指外面讨论正热,关于我们的瞎编乱造传闻,那犯不着操心。我这段时间忙着找名单薄全册,解决完问题,我会想办法处理。”他起手时说道。

    所谓名单薄,是不同账本的另一关键命脉。上面记录着霍家有史以来的所有顾客名字,详细到售卖货物的日期批号,何时何地跟谁交易,是霍家与同盟间互为筹码,维持良好关系的金羊毛。

    择明“不,我的意思是,你特地选择这群外邦友人扶持,想必他们一定有过人之处。不然这不是白费钱,往你家进购更次等的赔钱货么。”

    听出言外之意,霍子鹭一笑,后靠翘起右腿。

    “我的敌人,是我的家人,你难道不明白”

    “再也找不到比阿米特更合适的人选。他们是金钱的奴隶,只愿向权势靠拢,在这四分五裂的家里,他们无立场阵营,不在乎情义道德。而现在,是我手握铁链拴住他们。”他强调着,瞬时收拢手。

    合掌十指交错,轻轻抵于唇前,择明看似是为棋局沉默,开口却是一句。

    “可如果,将来有人能给他们更高的价钱,给出更诱人的条件,从你手中夺过链锁。届时您身边还会有谁三少爷么”

    对于同父异母的一弟,霍子鹭冷笑评价其能力。

    “我的三弟他和他的情妇母亲一样,目光短浅,眼低手高。只想得到近在咫尺,但根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尤其是那位夫人。”即便不再像过去用贱女人指代霍伦娜,他语气中的鄙夷只增不减。

    “自以为全家就她最聪明,实则尽爱钻小洞,专做老鼠苍蝇看不上的勾当。迟早有天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面前的人微笑,不置可否。

    “那在子鹭你看来,这个家里谁最聪明”

    霍子鹭张嘴又闭上,闷头摇骰走棋。

    刚才分明是随意一问,但越是琢磨,就越像拐弯抹角指责他。

    他自然知道,留雇佣兵充当臂膀非长久之计,便也从不将最深处的追求与脆弱展示给阿米特。当初找到阿米特的队伍,不过是查帐本时机缘巧合相中这批老顾客。

    他们懂得如何支配武力,手段粗暴,浑然天成的野性令镇里一群自诩高贵的原土匪世家战战兢兢,束手无策。

    多亏这批人,帮他挡掉不少坚定站在霍昭龙、霍子骥身边的蠢货愚人,还有漏洞百出的蹩脚暗杀。

    然而,这也造就他与阿米特相看两厌的不安定局面。

    首先是信仰理念差异。

    阿米特笃信强弱法则,认为他既然想夺权想报复,就该直接血洗霍家,吊起霍昭龙等人的尸首示威,有谁不服,格杀勿论。

    可作为霍家一份子,他未来若想掌握家族再完成自己想做的事,就不可能走极端道路。至少明面上不行。

    比起宅中觊觎忌惮他的,他警惕外来者居多。为此他专程请来学者,花费五天恶补那国的语言文化。

    “你是什么时候学会的。”霍子鹭询问时抬眼,有意锁定回答者面庞。

    “养伤那段时间,我在朋友那借阅不少有意思的书籍,为了看懂,正好有空就学了。对了,你知道么,阿米特大概率是个假名,”择明手指点向空气,比划书写道,“阿米特。吃骨者的意思。头是鳄鱼,躯干为狮,有着河马后肢。它受神灵委任,吞吃世间奸恶之人,让其永不得安息。”

    “不过它并非神祗一类,是受人敬仰崇拜的象征。善者以它为警戒,阻止自己走向歧途,恶者视它为噩梦,每逢背信弃义,作奸犯科之际,都深受其虚影折磨。直至惩戒之日,真正降临。”

    深深吸气仿佛嗅到趣味信号,择明笑容加深,不禁凑近几分。

    “发现了吗聪明的神,他从不亲自动手屠戮。相反,他招安恶中极恶,宽恕物中极怪,让他们替自己清扫,以此获得两份感恩戴德。”

    霍子鹭手握黑壳骰盅,迟迟丢不出骰子。

    不仅是诧异于这番堪称惊世骇俗的言论,还为对方远超自己的学习能力震惊。

    莱特莱恩擅长乐理绘画,文学方面颇有造诣,观察力胜过常人数倍,这些他原先就清楚。但今日,他的另一预感再次得以验证在他所有兄弟,乃至所有潜在竞争者中,唯有莱特莱恩最具威胁性。

    不,或许只要这个人想,早就能轻而易举夺得一切,轮不到他下楼后绞尽脑汁与别人缠斗。

    “但显然,我以上所言与假阿米特先生无关。”择明拍掌,点头总结,“不是谁都担得起惩戒者的名号。光知礼守节这点就很少有谁能从一而终。更别提,世间还随处可见爱唱反调,并以此为荣大肆炫耀的怪类,你说是么”

    言语中的拐弯抹角,这回霍子鹭听得清清楚楚。

    他算是明白了,这人不止会油腔滑调哄人开心,阴阳怪气起来也当仁不让。

    “最迟秋季盛会,我会与阿米特终止合作。前提是,我彻底在那帮老古董中巩固好地位。霍昭龙的某些元老旧友认为,只要他一天没立遗嘱,亲口承认我继位,我说的我做的统统不作数。”

    有这句话,他基本答应要舍弃雇佣兵。

    鬼使神差的,霍子鹭移开眼哼声强调。

    “对付那帮爱吹胡子瞪眼的老先生,更用不上阿米特的武力。”

    “有确切消息,北方山头的洞窟人联结了一支队伍,大量购买其他渠道的枪炮零部件,着手挖战壕建据点。这些人枪口想对准谁尚且不知,但逼得各个市长郡长,政事官员心急火燎,开始严查军火贩卖。”

    边说他边止不住地暗笑,心底一片讥讽。

    即便多年未出房门,他也知晓北方山区与南片平原的住户不对付。

    渊源始于祖先辈。

    一群外来人漂洋过海迁徙到此,带着淳朴村民没见过的商品与工艺,前脚诱骗部分人为自己做奴,后与周边山匪地痞联手,一步步赶走不肯接纳自己的原住户,经过数代成功鸠占鹊巢。

    既非原住民,也非外来者,包含霍家在内的先代们偶然扎根于此,局面已是僵持的中后期,遭遇一段长久的,被双方排挤的煎熬时期。

    之后境况急转直下,险些全员覆灭。

    差不多到霍昭龙那代,家族的生意人脉都陡然间有了起色,且在他与第一任夫人婚后蒸蒸日上。

    想起自己恨之入骨的男人,便不可避免想起母亲。

    被夺走财产,被欺骗感情,沦落成疯子的伊莎贝拉巴尔弗。

    彻底清醒后他第一时间动用手头全部力量寻找对方,然而那座疗养所早年因一场火灾倒闭,相关线索石沉大海。模糊不清的儿时记忆里,仅剩他声嘶力竭呼喊,赤足狂追车辆的痛楚。

    他也想过联系母亲的家族。

    当年巴尔弗家心存怀疑,暗中重金悬赏全城调查,奈何一直没有突破,于是被蒙骗认为她染上传染病逝世,举家迁徙别国隐居。

    一十多年已过,母亲恐怕也已凶多吉少。

    拳头收着力砸向扶手,强忍怒火与失控前相似的强烈口干,霍子鹭低笑说回话题。

    “那些忙于选举的长官,大概以为掐断武器源头就能阻止暴乱。殊不知这门生意永远不缺客源,全看我们愿不愿意冒险。”

    择明“您不打算冒险,是么。”

    霍子鹭翘着的腿一动,并未直接回答。

    “总而言之,我若再拖下去,不进几笔账稳住人心,那几位元老怕是要争做霍昭龙儿子,也来抢遗产了。”

    语毕陷入新一轮沉默,面对棋局,霍子鹭愈发心不在焉。

    他握住自己防身用的手杖,拇指摸索刀鞘接缝。

    雇主和霍家大少爷,没这两层身份压制,那一头头双眼发绿的饿狼迟早洗劫庄园上下,吃干抹净每一处。

    至于主动投诚的霍子骥,他自始至终没感受到对方所谓的诚意。霍子骥疏远自己母亲霍伦娜倒是真。

    想到什么,他撇头嗤笑。

    养不熟的狼和已被别人驯养后跑来摇尾巴的狗,有何信赖臂膀可言。

    那么,他身边有谁

    失去了妹妹,失去母亲,好不容易因疯病不再孤独,沉浸在被陪伴的幻象。结果,梦境被一个仇视对象毁坏破碎。

    这还不是他最难以忍受的。是他兜兜转转除了这仇恨对象,竟再也找不到能陪他下棋交心,能让他肆意表露情绪的人。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隐隐察觉到古怪,明知此人深不可测不能掉以轻心,每次在想下狠心时却又做出违背决意的事。

    回神再看棋盘,对弈又一次结束。

    白方攻下他三颗黑棋使之离盘,最后一颗白子距终点还差四跳。

    “看来今天我比较幸运。这局又是我赢了。”择明说着没再继续,转而走向壁画。

    壁画长时间没修补,图案剥落大量荧粉。唯独那对手牵手的兄妹,它们像被谁反复抚摸,连色块都变得模糊,线条平滑。

    “您特地找我来这,不只是为了让我陪您下几盘棋吧”

    告别棋桌,莱特莱恩恢复忠仆口吻。就是说的话又莫名令人生厌。

    “让我猜猜看。您难道是觉得最近琐事缠身,空虚寂寞,需要找谁聊天,为您排忧解难”

    “虽然你话真的多,但请别自作多情。”霍子鹭迅速答复,顿时摆出一副无情无义嘴脸,“与其问我这些无关紧要的,你倒不如说说看,你的作品,到底能不能拿出来。我是相信你的能力,才千挑万选决定找你。那个安士白,那个林威廉”

    “他答应与我合作的目的,恐怕不单纯。”沉吟中指尖叩击座椅扶手,他语气疑惑可眼神笃定。

    “大概,也不是为钱财之类的。”

    这份感知如百发百中之箭矢。若霍子鹭有意追查,想必再过不久便能找到其中联系。

    像他对家中敌人的仇恨,林威廉,或该称之为莱特威廉阿贝尔,其实对包含他在内的霍家,乃至与霍家同谋的所有人都怀揣无穷无尽的毁灭冲动。

    而他们两者唯一的交集,是名为莱特莱恩的私生子。

    系统z您现在简直像夹心饼干中间的甜馅,主人

    好比喻,z。不过,还差点火候,那层甜馅可不像我前后夹击,要忙着两头跑,说两种话

    系统z尽管您很乐在其中。但我还是按流程说一句。您辛苦了,主人

    心中打趣暗笑,择明开口又问。

    “即便如此,您还是选择要与林威廉先生达成合作吗”

    追问始料未及,片刻间,霍子鹭心生动摇。

    即使犹豫转瞬即逝,他仍错过最佳回答的时间,让择明独自说得头头是道。

    “我能理解您急切选择的原因。林威廉先生是我迄今为止见过最优秀,最正直,最公私分明的投资人。我与他们短暂合作过,深有体会,否则他不会同意协议,准备接纳我。”

    “再者,本地剧院或多或少与其他家族的产业人脉挂钩,团队更良莠不齐,安士白无疑是泥淖中最干净的一隅。在霍昭龙先生不愿意配合您,完整账本、名单薄的情况下,您若不想冒险兜售军火谋得利润,别无选择。”

    霍子鹭摊手,笑得有些无奈“看吧,我该说的又给你说完了。”

    似是明白他的决意,银面具后那一双眼莫名放亮,清澈如泉。

    “若您是这么决定的。”

    莱特莱恩望着他,他能感受到如海深沉的情绪。涌动,起落,流转在眼球这颗天然晶体内。

    “那我必会为您做到。”

    低语比羽毛轻柔,仿佛飘至眼前,令霍子鹭睫毛一颤,莫名慌乱。

    “可你不是说,你的缪斯已经消失,你就写不出”

    语未毕神色骤变,霍子鹭狠狠转过头。

    对方没当他面提过这茬,他这么一说,不是自曝刚才窃听的事实

    这间卧房承载一人间多段深刻经历,记忆蠢蠢欲动,霍子鹭突然忆起他在这通过墙上窥孔暗中注视,结果被对方抓得正着。

    今天借助的暗格更加隐秘安全,他能肯定对方没察觉。可此刻心跳急促,呼吸紊乱的心虚症状,相比前一回被逮有过之而无不及。

    像没察觉霍子鹭的异样,择明翻找过去用的刮刀画笔,对墙修补。

    他笔刷灵活游走,腔调轻快似清泉流淌。

    “您肯寄予我厚望,多次向我递来橄榄枝,是令我受宠若惊,堪称狂喜的事。于情于理于承诺,我都不能失败退缩。”

    “既然如此,你故意拖半个月,非要上门等我问你了才答应又是怎么回事”霍子鹭强装镇定转回脸,“难不成,你以为我还是霍骊会因为等着你抓心挠肝,被你牵着鼻子走。”

    复原以来,他第一次亲口说出胞妹名字,仅代表过去的自己之一。青年只回给他默默作画的背影,那只右臂因旧伤始终比左边矮几公分。

    四周寂然无声,繁杂心音千丝万缕,霍子鹭视线不知不觉被那名画师勾去,目光沉沉。

    与霍骊共奏,为她作曲,向她倾尽肺腑之言。

    到如今,与他共事,为他作曲,棋盘之旁表述衷肠。

    对照意义自己也一头雾水,他默默垂眸,暗自念出一个名字。

    莱特莱恩。

    明知他心存复仇意图,相处时利用大于欣赏,却仍留在他身边,温言软语未曾变化。甚至敢于接癫狂发作,有如魔鬼附体的他。

    说不受触动是假,否则他不会超出自己预料地在乎这人,向其倾吐困扰,发泄情绪,三番五次违背本意。

    就好像,他们真成了一对互相信任的友人。一对备受羡慕的最佳拍档。

    总有一方包容守候另一方的阴晴不定,又不是完全的纵容溺爱,能尖锐指出缺陷所在。

    他不可能是包容的那方。

    细数自己往昔所遇人物,也从未有过这样的。

    窸窣声里注意力飞散,霍子鹭脑中正进行着一场稀奇斗争,逐渐有了抓心挠肝的趋势。

    墙边,择明右手高扬一笔收尾。

    他后退数步仰望,带着满足的笑转身。

    “我是不是没对您说过。”

    “在我看来,您一直是您,不曾变过。因此,我对您的赞美,担忧,和誓言自始至终如一。无论是对您为自己创造出的霍骊小姐,霍子鹭小先生,还是有点傲慢过头的霍子鹭先生。”

    “但像您说的,我大概有点自作多情,原以为您会看出来的。透过我的面具,像当初,与我共奏一曲。”他最后自嘲着抬头,与怔神的霍子鹭一同仰望壁画。

    火色斜阳横穿窗框,霞红覆盖被修补的图案,奇迹刹那间发生。

    砖块线条,墙纸缺口,乍看之下凌乱的涂鸦线条,一切被算准角度,在光照下与阴影衔接拼合,组成两种风格的肖像。

    因为霍子鹭猛然起身的动作,座椅砰咚栽倒。

    画是他的侧脸剪影,乌黑发梢与脑后一只夜鹭相融。

    那夜鹭振翅欲飞,直指前方。而他目光坚毅,遥望远处。

    太阳落山,洒进屋中的夕阳很快再次偏移,奇妙画卷随之消散,变回原来掉漆失真的旧作。

    “虽然一天之中这副画仅存于当下一刻,但您觉得如何我自认它是我迄今为止最难超越的作品。”择明打量着墙,摩挲下巴。

    一声喟叹,沉如巨石激荡心扉。

    “因为我的缪斯,终于肯施舍怜悯,看我一眼了。”

    光为画笔,影为色彩,比靠荧粉制造的庸俗魔术更具超凡意境,元素删减人物单一,所含情感却如视线聚焦一处,由淡骤然浓烈,冲击着视觉神经。

    “绝佳。”

    给出的评语极简,然只有霍子鹭清楚他开口时的心如擂鼓,情难自已。

    所以,当对方说出下一句时,他毫不犹豫答应。

    “我突然想到一个有史以来最好的灵感。我能在这马上写好,送到林先生那准备候演么”

    上乘羊皮纸随意使用,笔是最新工艺打造,被安排在无人打搅的高级客房,择明奋笔疾书起来嘴边一直带着笑。

    耗费两小时一次性敲定完成品,他揣上手稿坐进霍子鹭的专属出行车,舒服离开。

    途中无事可做,他翻动曲谱台本,独自回味。

    系统z红色气球

    “嗯”

    择明下意识出声,惊动了随行的仆人,疑惑看向他。

    “抱歉,我有点头晕,想透透气。”

    他沉着应付,对方心领神会,连忙摇晃手把降下车窗。

    系统z您说过的。就像气球

    芸芸众生之中最具特殊意义的,最难以忘怀的。

    彼此既有相似之处唤醒共鸣,又有巨大差异难以忽视。情感杂揉深植心底,等到堆积至顶点,将成为一生中无可替代的深深一笔。

    把手齿轮铰动,伴着规律的咔吱声,择明听系统重复遇到流浪儿时说过的话,一字不差。

    只是,多了一句总结。

    系统z您正在成为霍子鹭的红色气球,从而让他完全信任,察觉不到您对他的真正意图,便于最大限度拖延时间,让您按您所想完成目标。但他不是未谙世事,见识尚浅的孩子,要想实现这一目的,绝非易事

    择明展露教师为学生庆贺时才有的欣慰笑容。

    那z你觉得,我最后能做到哪种程度

    系统没有停顿多久。

    系统z鉴于他非常人的心理状况,以及对您身份的敌意,对您能力的忌惮,若没一件以上决定性的转折发生,您与他会僵持下去很久

    窗户大开,清爽凉风灌入车中,择明合起手稿毫不吝啬夸赞。

    “棒极了。”

    以为这是在赞赏自己,对面仆人挠头,憨厚地笑了笑。

    恍然间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择明开口与人攀谈起来。因他态度亲切,拘谨的仆人放开不少,自我介绍道。

    “艾文查尔顿,先生您有什么事直接喊我艾文就好。”

    “艾文”

    他打量着实巴交的男子,视线笔直盯得人紧张搓手。

    半晌,他体贴地主动解释。

    “抱歉,您跟我认识的一位朋友很像,名字也一样。所以一不留神。”

    对方猛地抬眼,激动靠来。

    “先生您见过的那朋友也是叫艾文查尔斯是不是也在这做工过”

    不介意男人唾沫横飞,择明点头告诉对方关于马童艾文的情况。当然,掩过了艾文与霍子骥短暂的虚假恋情,以及对方长眠地底的落幕终局。

    男人亦直爽坦白自己身世。

    “我和艾文很小的时候分开,我原名是菲比查尔顿。我们父亲早逝,母亲一人将我们兄弟拉扯长大,但后来她染了肺病,无力阻止我们被不同福利院带走。也不知是高烧烧糊涂了,她硬要我们俩改成一样的名字,说是将来好相认。”

    眼前这个艾文年长小艾文五岁,过去干的应是搬运砍树之类的粗重活。长久风吹日晒肤色较黑,宽厚手掌布满硬茧,个子拔高肌肉结实,穿起侍者服装,倒更像个保镖。

    而他也不掩饰到霍家庄园应聘的目的。

    “我前段时间突然收到明信片和一大笔钱,我知道肯定是他,所以离开原来的地方,最后找到这。打听到他在最大的庄园里,”说到这,他投来祈求般的期待目光,“先生您和他要好,知道他的去向吗”

    择明遗摇摇头,遗憾道“那段时间我忙于一些事务,没怎么留意。不过,若有他的消息,我一定会转达你。”

    艾文喜笑颜开,轿车也驶过湖畔,停在安士白剧院门口。

    择明登上台阶时,乔尔正好关门为明日的表演悬挂海报。

    乔尔腋下夹着沉重布幕,嘴叼榔头工具,脚下梯子摇摇欲坠,晃动愈发激烈。梯子倾斜的瞬间,他顾不得榔头,张嘴惊悚大喊。

    “要命要命、啊”

    呼声因稳住的感觉顿停,他往下一望,正好见择明接住榔头,一脚踩住木梯。

    乔尔一溜烟滑下来,摘帽打趣。

    “好久不见,我们未来火爆全城的大明星”

    “好久不见,我们全郡最好的门童乔尔。”择明微笑道,还回工具后特地帮人钉好巨幅海报。

    一人完成装饰已是深夜,乔尔原本该按规则哄走不请自来的择明,可却因公徇私爽快打开侧门,与最初一样护送对方进剧院。

    “你手上的是新作品吗”乔尔兴奋地问,“是不是之后马上就能让汉斯先生排演上台了”

    “没,出于种种原因,我的作品现在要经过审核才决定是否纳入剧院。”

    “哎”

    乔尔失望不已,顺口抱怨起来。

    “最近节目没意思极了,刚刚你看到海报了吧,那个安东尼完全是仿照你的安德尔写出来的,曲子也马马虎虎,我在外面听得都犯困,真不知道经理在想什么。这都马上秋季盛会了,客流量的高峰期,多少海外富商会慕名前来我都替汉斯先生他们急。”

    “不过等会儿他就有得激动了。”他指着择明新鲜出炉的手稿,笑吟吟道,“你记得跑快点,别让他逮住,亲得你一脸口水和黄油。”

    择明忍俊不禁,纠正道“我来找的并不是汉斯经理的,乔尔。我来找林威廉先生。”

    乔尔宛如吃了苍蝇,僵着脸定在原地。

    “你你、你找林先生这个时间呃,那真的太不巧了,晚上他好像出去了,不如你也回去休息吧。”他突然态度转变,伸手试图将人往原路带。

    “是么,那麻烦你先带我去见劳尔克劳德小姐吧。幸运的话,她知道林先生在哪。”择明说着特地递出手稿挡下,“虽然深夜打扰淑女休息是重罪,不过情况特殊,别无选择。为了谢罪,我之后会专程给她赔礼道歉的,连你的分一起。”

    见他如此坚持,乔尔不再支支吾吾,将他拽到中庭喷泉边。

    “我跟你说,你见克劳德小姐没事,但那位林先生真的难以招架。尤其是晚上”,在说与不说间挣扎着,乔尔最终选择委婉提醒。

    “晚上我常常听到他一个人练剑练枪,每次他下楼视察,总是一副想杀人的表情。莉莉丝安唱错一个音他都要大发雷霆。那可是莉莉丝安啊伊亚郡多少男人的梦中女神。”

    “现在,我们谁也不敢找他送死。”乔尔拍胸口呼气,又比划着割喉杀人的动作。

    系统按惯例表示担心。

    系统z您确定要现在上去送死吗,主人

    择明用实际行为回答。

    他在三楼敲开了劳尔的房门。

    劳尔亲自开门,睡眼惺忪地打量他好久,终于注意到那沓厚厚纸卷。

    “嗯哦哦。你来送作品是吧。好的给我就是,晚安,再见。”

    闪身避开少女的手,择明开口便是要求。

    “我需要见林先生。马上。”

    “我告诉过你了,他最近一直玩失踪,不然我干嘛遭罪陪你检查剧本好啦,乖乖给我,我们明天再一起检查。”

    劳尔哄孩子似得下逐客令,行动快如闪电,出其不意。

    她的指尖分明勾到了页角,可目标对象不偏不倚往斜后方一退,右手藏至身后。

    这番动作紧凑无可挑剔,犹如预知她的行为再做判断。劳尔蹙眉,微不可见发怔。

    “我需要见林先生。”择明态度执着。

    “唉这些给我看一样的啦”劳尔已完全清醒,声调升高快与莉莉丝媲美。

    “剧本给您批阅是一样的,但劳尔小姐,”择明这会儿慷慨递出手稿,附至对方耳边低语,“有些东西您是代替不了林先生过目的。”

    少女顿改娇嗔模样,拉开距离瞅着他。最终撇撇嘴,大门一关很快再出现。她换上常服带领他来到那间更衣室,打开暗门。

    “比起你,我更识趣惜命。就不带你去见威廉了,你自己碰碰运气吧。哦,但我会挑你喜欢的棺材的,毕竟我蛮中意你的。”她两指贴上唇,指尖抛出飞吻。

    鞠躬感谢她好意,择明大步往深处前进。

    离密室剩一段距离,便听利剑飒飒破空,铿锵戳中实心木料。

    当他踏入密室,林威廉正双手执剑,不戴护具穿梭于四个木头人靶之中。

    木头人周身固定细长匕首,脚下连接机关可移动旋转,被它们包围稍有不慎就会被捅个对穿。男人一件单薄衬衣早已被汗湿透,厮杀着不知疲惫,沉迷刀光剑影。

    但这副样子,择明已解读完毕。

    仇恨对象近在咫尺却不能立刻毁灭报复,怨艾无处安放发泄,使人发狂。

    另外一点,他必须要面对至亲至爱的妹妹,与强盗匪徒诞下的孩子。

    择明站定数秒,眼前袭来一阵劲风,转瞬间,剑锋指向他咽喉。

    “你该在那门童第一次给你忠告时就回去。”林威廉两眼满是血丝,目光灼人,声音低哑。

    看来林先生与霍先生不仅人生相似,连窥视偷听的癖好都如此一致

    择明感叹着丢出手稿,从兜里取出那只封死的木盒与信件。他刻意放慢动作,好让手持凶器,眼神愈发阴鸷的男人放心。

    “若是这样,我就不能与您分享这份礼物了。”他说道。

    “我不知道这潘多拉魔盒里装着什么,可直觉告诉我,只有您有资格第一个看见它。”

    林威廉不解,稍微收回点力,细剑尖端依旧瞄准择明喉咙。他抬剑示意择明退开数米再打开木盒。

    盒子缝隙被蜡填塞,掰开它需要不少时间。这期间,刚剧烈运动的林威廉一直喘着粗气,紧紧盯牢青年。

    沉重喘息在木盒开启时止歇,男人一反常态,大步流星上前。

    夺过木盒他踉跄倒退数步,手攥着东西闪烁微光,银链挂在虎口急促晃荡。

    那是椭圆形的白金吊坠,按下边缘锁扣,能像扇贝啪嗒一声张开。

    吊坠内部,两张照片镶嵌两侧,它们颜色已褪人像依旧清晰。

    左边为一对年轻夫妻,男人英俊优雅,女人温婉明媚。

    右边也是两人,少年正装打扮表情严肃,与林威廉有八分像。他抱着的女孩五岁左右,脸蛋圆润白嫩可媲美珍珠。

    她向外看着相机,亦看着注视照片的人,纯真笑容能消融寒冰,驱散黑暗。

    在凌乱发丝衬托下,失去坚毅与生气的林威廉顿时苍老几岁。

    “莉莉”

    他呢喃着,下意识摸出颈间项链。

    身为优秀的工程师,父亲为他们兄妹定制两只吊坠信物。

    分别之日起,他的吊坠不曾离开他身。为缓解思念,为抵御绝望,他无数次握紧吊坠,轻抚亲人的相片。

    盒中吊坠比他的新,但照片边缘也有多次抚摸后的淡化痕迹。

    想必它的主人一直小心翼翼藏着它,可能是怕暴戾无情的黑市商贩抢走,也可能是畏惧刻薄主人发现后拳打脚踢。

    唯有夜深人静之时,它才被捧在手心,见证悲苦思念。

    平复情绪后继续检查木盒,林威廉仍舍不得吊坠,牢牢握住。

    盒中另存有一把楔形钥匙,一张旧到触碰即碎的入场券,一枚磨损过度的金币已经看不出标识。

    瞥见最后的物品,择明眉梢一挑。

    那是写有名字与金额数目,霍子鹭千方百计想找到的账簿。只有半本。

    手捧物件良久,林威廉终于意识到自己失态。他用力闭眼又睁开,恢复正常神色。

    他将吊坠之外的所有物品递回给择明。

    “关于这些,你有什么说法。”

    如实告知木盒来历与找到经过,择明当着对方的面拆开信封。

    信是霍子晏写给他的,首段几句充满对他的歉意悔恨。

    庄园上下,唯独一少霍子晏偏爱到墓园寻求慰藉,也使得他在那次雷雨天意外踩塌石板,发现墓园泥土下的秘密。

    皑皑白骨堆积成山,填满地宫般的地底墓穴。

    数量,远超地面安葬的死者。

    未腐化的遗物看起来属于疾苦贫民,有的尸骨并不完整,缺手少腿,甚至拦腰斩断。当中最小的才是出生没多久的婴儿。

    虐待,折磨,承受非人的酷刑,不难想象他们死前经历过什么。

    他们绝不是霍家任何一员,但与墓园修建者肯定有着千丝万缕联系。

    震惊之余探查地洞,霍子晏找到洞口唯一一处修整的小墓穴。里面没有遗骸,只有被布层层包裹的木盒。

    作为发现者,他对这些东西进行了细致检查。当时没意识到吊坠隐藏着的联系,便拆下照片,发现其后暗藏的玄机。

    吊坠鹌鹑蛋般大,相片覆盖指甲盖大小的镂刻铜片。

    铜片拿在手里就是普通且无用的金属,但黑暗房中,光透过密集的芝麻孔洞,找准合适间距,一份父亲写给孩子的祝福寄语,赫然映于墙上。

    里面清楚写着兄妹的名字,出生地时间。祝愿他们平安长大成人,实现自己追寻的梦想。

    霍子晏的信才念一半,林威廉再次失态。

    他紧盯盒中的破旧入场券,牙关紧锁,面露狰狞。

    “这个地方我认得,我还记得。”

    “那家索里玛剧院。”

    索里玛剧院,位于邻国最大的沿海城市。

    那的居民散落各个相邻岛屿,生活环境参差不齐。存在靠捕鱼和海上贸易逐渐繁华的黄金港湾,也有滋养出劫匪海盗为非作歹的罪恶温床。

    受法条与巡逻的管束,海上治安有所提升,周边海域不再有航船遭掠夺后击沉的惨事发生。但另外的说法是,那片城邦领主与同族海盗结盟,找到其他方法获利养活彼此。城邦无需为贫瘠的国土愁苦,而海盗们不必再冒险与正规海军对抗,一劳永逸。

    “那年,是他们最后一年大肆抢夺,袭击航船。”

    林威廉用力摁压眉心,动用脑中储存的所有记忆。

    游轮上被拐后冒险逃走,他正是在其中一座岛上躲藏数日,等有航船出海才摸进船舱,偷渡脱险。

    若没成功,他将被送至岛屿关押,饿上数天严刑拷打失去反抗力气,经中间商卖到任何地方。

    答案若隐若现。

    海盗们集结在一起,不止掠夺钱财,还带走乘客当货物牲口一样,联系客源售卖。

    而完成这步的,定然是城中另外的合适行家。

    这大抵能解释墓园下成山成堆的尸骨。他们可能是后来没能卖出的商品,也可能是报废后失去利用价值,但绝不能放过的罪证。

    趁男人沉默思索,择明捻起那枚金币打量,一边继续读霍子晏的信。

    诚然,霍子晏也联想到这点。

    那晚他收起木盒,重新修补地砖,根据账簿上的名字继续追查。

    半本账簿共记载十三年的钱款往来,由霍昭龙上一辈开始,到他继任没多久结束,大部分账目使用名字缩写,有的竟是狮虎鹰蛇等动物名称。

    其中,一个j先生出现次数最多,最后一笔交易亦是与他进行的。

    若不出意外,这笔钱,与霍子鹭查出的漏洞数目正好相等。

    “弗朗兹j洛纳斯。看来子晏已帮我们找到答案了。”择明指腹抚过最后一页上的墨水字迹。

    无声重复着名字,林威廉灵光乍现,起身冲向那副将军画像。

    他不在乎择明还在场,旋转烛台启动开关。

    画连同框升起露出后方的窥视空间,但正如这别有洞天的密室,伸手轻推墙壁砖石,又一间暗格展现人前。

    这更像间秘密卧房,属于林威廉的物品有条不紊摆放,仅有的装饰是一面白底蓝纹的鲸鱼旗帜,大概是家徽之类。以及,墙壁上一只只传音管道。

    管道按方位安装,管口附有铁盖,必要时能直接合上隔绝杂音。

    这位剧院拥有者,不愧为优秀工程师与歌唱家的后代,不仅经营安士白跻身进名流剧院前列,还将它打造为自己所用的全知堡垒。

    而屋主林威廉进门一通翻找,焦急神色与平时判若两人。

    当纸张书页满天飞舞,桌面物品扫荡至地面,他才终于找到想要的东西。

    整沓一模一样的名片。

    属于弗朗兹j洛纳斯,索多里剧院经理兼总管。

    建成安士白以来,剧院每一次秋季盛宴都吸引无数外客同行争相前来,试图与安士白交好结盟,共享利益甜头和信息渠道。

    前几年,所谓的投资人皆是他安排的顶替者,背后一直由他操控。为了安士白的纯粹性,他拒绝无数次合作。

    就这样不知不觉,与罪人中的罪魁无数次擦肩而过。

    林威廉一张活人脸庞上,蓦然出现骸骨才有的空洞木然。

    为不加深刺激,择明只举起信纸往下念。

    霍子晏能查到弗朗兹,并非偶然。

    仅有少部分人知道,一种交际圈内轮流举办的秘密画展。会上拍卖失传百年的名家巨作、现世大师的手稿或未知成品,敲定价昂贵远超常人想象,可货物确为真品。

    霍子晏的母亲,霍家庄园的第一任夫人,其家族底蕴虽不及前任夫人雄厚,却是附近有名的艺术廊资助人。

    母亲未出事前,霍子晏还是家中无忧无虑的小少爷,深深憧憬艺术殿堂。

    因为家族的富裕和地位,他能轻易得到任何画展门票。但他年龄小,母亲严格限制他参与的次数,禁止他下场拍卖。

    他记得每一次参加过的会展,欣赏过的画作。

    记忆最深,是母亲开始精神恍惚与父亲疏离,最终失事前的拍卖会。

    举办地在当地一所酒庄。他相中一副据说是上世纪某位古典派名师的遗作,由母亲代他拍卖。

    他在外厅沉浸精妙绝伦的展品,品析意境技巧,全然忘记了时间,等客人一一从厅堂离去,才发现母亲不见踪影。

    找到对方时,她在屋外门廊下与那副遗作者攀谈。

    一撮漆黑山羊胡,不平整的犬齿凸出嘴唇,四颗金牙如匕首在暗中反光,那个男人转头盯着他许久,咧嘴露出肉眼可见其虚伪的怪笑。

    在乡绅名流座无虚席的画展,他简直像误入群羊,伺机而动的恶狼。

    谈话因他突然出现而终止,那男人最后靠近母亲,耳语一句那我只好下次亲自拜访您家,再继续我们愉快的话题了。

    经过他时,男人拍打他肩膀,与他互换名字问候,宣称今晚那副遗作会直接送他。

    然而回到庄园,画却是一直没等到,没多久母亲便意外丧命,他的世界从此昏暗无光。唯有醉心作画,聊以慰藉。

    “弗朗兹j洛纳斯,我于母亲的遗物中找到署名贺卡。我曾站到父亲跟前质问,高声喊出这名字。我原以为,他会把我变成那群尸骨中的一员,谁知他露出我记事以来最为恐慌的表情,仿佛惧怕着魔鬼登门,找到他,找到我们。他什么也没说,只将我轰出房门,那时我便知道,这不是现在的我,或任何人,包括你能轻易干涉的事。”

    “莱特,我很抱歉,关于你母亲和你的身世,以及你原本应得的待遇,我没能尽早告诉你。但若您肯宽恕我,听我一句自以为是的劝言,十月丰收节,秋季盛宴之前,请尽快离开这片被魔鬼诅咒的土地。希望来年夏季,你与我能在另一个美好的紫罗兰盛开地相聚。”

    悦耳诵声不含多余情绪,择明于此中断,缓缓放下信纸。

    林威廉此刻背对他撑在桌旁,一动不动。

    “您有什么想法,先生。”择明主动问。

    男人不愿回应外界,右手轻握吊坠,左手逐级用力,直至将名片捏成腐朽枯叶一般。

    混乱大脑飞闪无数念头,这感觉比迷失方向无措百倍,像水铺开桌面肆无忌惮漫延,猫跃上琴键为所欲为踩踏。

    不知为何,杂音之中唯独身后青年的话语,尤为清晰。

    且莫名刺耳。

    “越来越多地方成立工会,一批年轻工厂以新的方式收入劳动力,建造船只,建造火车,创办学校,新奇玩意源源不断冒出。相信再过不久。一种,甚至多种形式的规则,会如冉冉升起的太阳,挥洒光辉覆盖大地。等到那时,黎明前夜的j先生们又会想到什么一劳永逸的办法呢。”

    “您为了接近霍昭龙先生,混迹他们之中,某种程度上已是名专业学者。您认为未来会如何”

    未来会如何

    顺着刺耳话语自问,男人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

    像告别海盗生涯前的大肆掳掠,远洋彼岸那批套上人皮,改头换面的魔鬼,必会在新生力量将矛头指向他们前来一场最后的疯狂盛宴,借此逍遥法外。

    根据信字里行间的描述,尤其是霍昭龙反常的举止猜测,他们一定还会再回来。

    也很可能,是真正的最后一次。

    “继续上次的话题”,林威廉深深吸气转身,“你说你想留下,留在那所庄园,是想亲眼看着它覆灭”

    择明“这取决于您要如何理解,先生。但您要知道,我并不怨恨任何人,也不觊觎什么。”

    男人打量着择明,目光奇怪起来,似乎急于辨别他与故弄玄虚的差距。

    “戴维菲尔丁。本地帮腹蛇的核心成员,你用玻璃剥下他的脸皮,把他像条鱼吊起。你说你不怨恨任何人”

    “我有么”择明淡然一笑,摊手道,“还有先生,您的用词恐怕有失偏颇。我并未剥去他的皮,我只是以他的方式,重塑他野兽般残忍不堪旧式面孔,期望他能从中吸取教训。我招待他,给予他蜕变机会。”

    难以置信。

    先前用脑过度,林威廉脑中只闪过这一词。

    可他终于认清,青年如自己所言,对霍家庄园上下不存一丝怨恨,不贪图一份物质。

    “那霍昭龙呢你每日专程去霍家拜访照看他,短则一小时,长达半天。”如同抓住对方把柄,林威廉上前几步连声质问,“你帮那精神失常的霍子鹭恢复,与他联手试图同我建立基金就为挽救气候不足的霍家,你与这霍子晏交好,甚至于他不惜为你”

    在停顿中退步,林威廉凝视面前笑靥,寒意油然而起。

    跨洋抵达这片土地之前,他曾派遣秘密线人调查,根据反馈线索设计计划。

    霍昭龙三个子女,霍骊命不久矣但备受关照,霍子晏阴郁封闭与家人不和,霍子骥沉湎酒色受情人出身的母亲掌控。

    在他原本的构想里,他会先利用霍子骥的滥情做突破口,套出信息破坏交易,动摇这个儿子在霍昭龙心里的地位。

    紧接着,以霍子晏的不和趁虚而入,尽可能与人交好拉拢到身侧,直至完全与家族对立。

    最后,由他出可治愈霍骊的名方,经他培养的伊凡贝内特之手,借此将那男人的三个孩子一一铲除或离间,让其孤立无援,尝尽妻离子散的折磨。

    本该是这样的。

    只是线人突然缺失,下落不明,导致他们长达数月的信息空白,最终造成不可逾越的鸿沟。

    事况也成为罗盘无法定位的未知海域,谁都无法预料下一步的结果。

    仔细想来,自始至终未算到的变数,是似乎已将他取代,并比他原定计划要完成得更好的莱特莱恩。

    可他们不曾接触过,先前不知彼此存在。这青年甚至不像他,对霍家庄园至始至终怀有仇恨。

    沉默中,择明将信纸折平置于腿上。

    他捻起那片承载感人亲情的铜芯,细细摩挲。

    “先生,您现在选择留下的理由是什么您已如父亲祝愿,成为顶级剧院的打造者,凭这一身技艺和清白背景,无论世道如何您都将衣食无忧。您也找到血亲遗物,乃至真正的最后归宿,至于您仇视的目标,那所庄园内的家庭内正进行着一场不见刀枪血肉的战役。”

    “哦,我倒忘了,您刚得知另一位饿狼的存在,不是么”

    在林威廉看来,择明最后那句恍然大悟实乃做作之巅峰。

    “而那匹饿狼,不是您,或您的仇恨之心能斗得过的。”

    “难道你就可以吗”林威廉脱口而出。

    对方回给他更加匪夷所思的话。

    “这恐怕得见过弗朗兹先生一面,我才能知道。”抿唇又过数秒,择明微笑补充,“知道要选哪种最好的方式,来招待他。”

    双腿不由自主再后退半步,脚边正是刚才被丢下的双剑,男人注视座椅中的青年,犹如面对洪水猛兽,抑制不住喘息。

    真是令人熟悉的表情

    向系统发出一声莫名哀叹,择明又听对方质问。

    “你到底想做什么。”

    “在我记忆里,那所庄园曾是我整个世界。我的父亲死于病魔之手,母亲存于幻象,模糊朦胧。而我,我不幸被他人所厌,以致引火烧身。但现在,我走出来了,尽管我不知大门在哪。”

    起身目不转睛回望,择明捧起最新剧本,缓缓走去。

    “这时我意识到,我有一个绝佳的机会,尝试创造我穷尽一生孕育,绝无仅有的杰作。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那张覆盖面具的脸微微朝下,两道目光却是向上笔直,锋利胜过任一长剑,刺人眼球,扼人咽喉。

    “万物万事皆具根源。而我这份杰作,只能在那方世界书写。”

    即便明白对方是指霍家庄园,林威廉仍因困惑怔神。

    接触以来第一次,他觉得这风度翩翩的青年,失常得像团杂乱线条,超出他乃至任何人能掌控的范围。

    诚然,青年会微笑羞赧,感伤垂怜,会苦恼乃至勃然大怒,但那些不过是精心雕琢的面具。逼真,无可挑剔。

    如此种种,仅为遮盖肌肤血肉之后,内心深处的疯狂。

    而那里根本不存在喜怒哀乐。

    “您不是第一个认为,我在人类归纳的情感范畴上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或称缺陷的人。”

    心中所想竟由对方之口道出,林威廉顿时手臂发麻。他双目瞪圆右手在前,注视对方一步步靠近。下意识防御着。

    “是生来如此还是后天为之,于您而言并不重要,因为我最适合为您这样的人所用,您也无需费尽心思再培养指使别人。说到底,您明白他们并不合适。这是我第一个忠告。”仿佛意有所指,择明顺手翻动桌上印有彩图的解剖医学书。

    “您拥有超常的意志与决心,是一根绷紧了的弦,使您随时可能崩溃。然而您所承受的每道伤痛,都会成为您握在手中的玻璃刃。这我十分欣赏您,毋庸置疑。”

    鬼使神差的,男人忘记戒备,双手接过剧本。

    “但您要切记,勿让这柄利刃割伤了自己。这是我的第一个忠告。”身为小辈,择明反搭上对方肩膀,眼中满是宽慰,“我已说完我的理由与建议,毫无保留,句句属实。那先生您是否会选择回答我。您,是为什么想知道呢”

    停滞的思绪运作,林威廉后知后觉,忆起上次在密室他们确实达成了不伦不类的交易。

    他问对方,为什么在得知自己身份来历,被霍家几人忌惮排挤之后,仍选择试图融入。

    那时青年好奇于他想听的理由。

    不如我们做个不太对等的交换我告诉您我的理由。您可随意选择回答与否。

    像他一旦与这双极其相似的蓝眼对视,就会情不自禁想起挚爱至亲,动摇数十年如一的仇恨焰火。

    他再一次无法抵抗,褪去伪装。

    “你是莉莉,唯一留在世间的后代。”

    “我恨你是她的儿子,恨你的出生夺走她的性命。”

    “但我无法坐视不理。因为你始终是阿贝尔家的人。我们的家人。”他边说边无意识摇着头,深深皱眉,“你不像莉莉,可你也不像那庄园里的任何一个。”

    越是接触,这点就越清晰。致使他难以继续转嫁仇恨,报以纯粹毁灭念想。

    “我本该保护你。这是家人应尽的职责。”

    一句低语,声若蚊蝇。

    当男人仓促转过身,择明却如眼前一亮,扭头正视对方背影。像极了霍家举行酒会那晚,他在看台上面露痴爱之色。

    这倒是出乎我意料的理由。我真心的说,非常,非常意外

    系统z但您不先表露您别致的立场,展现您糊弄人的口才,他也不会这么回答。对么,主人

    发言颇有些冒犯,这并不妨碍择明为此低笑,同时走到林威廉身侧。

    “读一读它吧,阿贝尔先生。”他刻意以原姓称呼,“尽管这听起来像是我自吹自擂,但我不得不直言,只有我懂得如何让魔鬼亲自来我檐下,叩响大门。且无人能出其右。”

    “一次感谢您慷慨真诚的招待,以及,这几件物品交由您保管,我想再适合不过。”

    放好木盒信纸,语毕动身尚未走到门边,他突然又被叫住。

    “你给我的是三部曲首卷,才是一个完整节目的三分之一。那我们从没有过这种形式的演出。”

    林威廉言辞急切,然目光深沉定在年轻人身上,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个月内至少三部顶级之作,现在过去十天别说登台试演,你先前初稿连劳尔的审核都没过。”他说着晃动书页,“你该不会想以这种劣质的小聪明来糊弄我和我的顾客我早就告诫过你与你的那位兄弟,安士白的一些尊贵常客对待作品,有时远不及对作者本人来得更热衷评价。”

    稍稍一顿,他语气变得石头似得,坚硬冰冷。

    “若你给出的作品本身不够吸引,我的安士白售票破最低纪录为零,一夜之间受伊亚郡乃至整个城州的交际圈唾弃冷落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择明轻轻一笑道“您肯视我为家人,即便我身负害死亲生母亲的不祥罪证,是令我悲喜交加,同时感恩万分的事。于心于理于道德,我都不能辜负您。”

    为搭配郑重承诺,他特地面朝对方。

    “我一直没机会告诉您,异常如我,见到您的第一面时,童年梦境里那层纱罩终于被风吹开,感受到初春一般,犹如寒雾中绽开的暖意。”

    “或许这就是血缘魔法,让我见到您,就像见到了素未谋面的母亲,看到她登台尽情歌唱,淹没在鲜花掌声中。”

    短暂沉默,青年低头摘去面具轻轻嗤笑。

    修复保养至今,他右脸与常人无异,然而这只是将左脸衬得更扭曲森然,触目心惊。

    这点能从他抬头后林威廉复杂的眼神印证。

    “但,该怎么说好呢,我对人与事物,尤其是美有着十分固执的追求,自认我等怪人终生与娶妻生子,安享晚年的生活无缘。也不期待临终之际,有谁陪在我身边。可若是能为您,一个值得尊敬的长者,尽一份帮助家人的义务,我也算了结一桩心愿。”

    熟练戴好面具,择明罕见地挥挥手,仿佛一个孩子同家长告别。

    狭长密道内传来青年的朗诵回音,逐字高昂。

    “我知我乃世间最是畸形之怪物,毒蛇恶狼见着我也要相形见绌。”

    “但看啊。看看我,看着我,我能为您吞吃孽畜邪魔,好让您双手洁净如初。”

    “但看啊看看我,看着我我能为您交付如镜真心,以供您双目清明无污”

    “您应记的忠告,牢刻心间的箴言,我的主,我的友,是你高尚无暇,举世无双的灵魂之歌。”

    跨出的几步像极了要追随而去,林威廉强行定住双脚,在密道中间目送青年离开。

    低头再看手中作品,他依旧愁眉不展。

    在他眼中无礼蛮横的要求着重写于手稿封面,竟强调首演必须免费,所有舞者、歌手、乐队、指挥,乃至观众各自佩戴面具。

    以往安士白上演过以假面舞会为主题的歌剧,但就是几个小节或一幕而已。

    至于全程全员佩戴,闻所未闻。

    这不是赶客是什么

    让魔鬼亲自来我檐下,叩响大门

    默念莱特莱恩的话,他翻开首页。

    寂静深夜,空旷暗道,放大一切微弱声响,林威廉全然忘记时间,呼吸随纸页翻动愈发急促。

    等摊平最后一张,瞅见欲知后事如何,敬请等待后续这行大字,他拇指在书脊摁出凹痕,气恼得不行。

    并非作品糟糕得多么离谱,多么荒唐。

    只是阅览剧本曲谱无数如他,今日居然品尝了一次百爪挠心,被区区一件人造作品攫取神智的煎熬。

    一模后颈,自己汗流浃背而不知。

    同样的,他望着青年离开的方向,任汗渗进眼中,嘴角上翘似笑非笑。

    “当真,会引来魔鬼无数只不过,是着魔的魔。”,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