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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民国十七年,关中大旱,干旱自闰二月起,夏、秋、冬连旱,全年少雨,庄稼歉收。夏,麦薄收。秋,谷豆亩仅数升。麦未种好,粮价飞涨,人民大饥,食不果腹,草木为食。早在年初闰二月时,龙头寺的立悟大师夜观天象,看到星月异动,同时发现镇龙塔顶的那株形如飞龙状的松树干枯而死,大师大惊,赶忙集寺中银两买成粮食屯在寺中,同时到方圆几十里内的村中游说,告诉人们龙王爷已向玉皇大帝请假回东海龙宫休息,关中大地一年无雨,三年大旱,大旱将使庄家绝收,河流干涸,饥荒将至,无数百姓将因饥饿而死,整个关中要遭年馑,大师劝大家把家中所有钱全部买粮,及早囤积粮食,应对饥荒。对于立悟大师的告诫,有人相信,有人半信半疑,也有人骂立悟大师是疯和尚。由于立悟大师提醒,龙尾堡人在年初之时就把家中能拿出的活钱全部买成了粮食,可人常说富人思来年,穷人思眼前,除了个别富人家里囤了粮食,穷人们能拿出来的活钱实在太少,能做的只能是勒紧裤腰带,整整一年,所吃食物都是黑面、谷壳油渣拌着麸皮、野草等,因此进入冬天之后,在各村不断传来饿死人的消息之时,龙尾堡人尚能靠着上述食物维生。

    这年的关中,冬天似乎早早地到来。自十月份起,风中就多了一些寒意,刚进入十一月份,就铺天盖地地刮起了大风。狂风自北而起,扬起的尘土及树叶等被风卷入十几米的空中,顷刻间天地浑浊一片,咫尺不辨,天色忽赤忽黯,大风一直刮了一天一夜。风停了,天却阴了下来,看来是在酝酿一场大雪,厚重的云层越积越重,像一个大大的锅盖罩在天空,这是大雪前的征兆。

    郭明瑞派到县城粮店打探消息的富贵回来说,由于冬天来得比往年早,一夜之间,县城的柴禾突然涨价。郭明瑞听后大喜,连忙组织人员把家中囤积的大量劈柴突击送到县城粮店,并且叮嘱不许卖,他要等待一场大雪,大雪过后,定是粮价、柴禾价格飞涨,看到那些拉着柴禾的车出了龙尾堡,郭明瑞心中暗自高兴,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自言自语地说:“感谢老天爷带来的大旱,希望老天爷再下一场大雪,我郭家又要发财了。”

    一想到大雪将让郭家大发横财,郭明瑞就兴奋得不想睡觉,虽然天已经晚了,可是他还是披了件衣服来到牲口圈,却看牲口圈外的墙根还有一堆劈柴,于是问富贵说:“富贵啊,不是让白天把这些柴禾送到城里吗?怎么没拉完?”富贵说:“回东家,白天往城里整整送了一天柴禾,一直干到天黑,可是马车实在装不下了,于是剩了一些,只好明天再送一车去。”郭明瑞说:“糊涂,没看这天要下雪吗?等下了雪,大雪封了路,城外的柴禾进不了城,城里的柴禾肯定要大涨价,因此一定要赶在今晚下雪前把柴禾送到县城。可是牲口拉了一天车累了,再说我看这些柴禾也装不满一马车,要不然这样,就麻烦富贵你辛苦一趟,连夜用架子车把这些柴禾拉进城去。”富贵说:“东家,你没看这都快半夜了,况且我一个人也拉不动这些柴禾啊。”郭明瑞说:“好富贵,你不是要攒钱娶媳妇吗?因此你就辛苦一下,我给你加工钱。”富贵说:“东家给我加钱我当然高兴,可我真的一个人拉不动一车柴禾。”郭明瑞说:“你一个人拉不动,我给你去叫死人寅旺,寅旺人老实劲又大,天亮前你俩肯定能把这车柴禾送到县城。”

    郭明瑞敲了王媒婆家的门,站在院外说明了来意,院子中传来了王媒婆的声音:“郭乡长,不就是一车柴禾吗?干吗非得要大半夜地往城里送?”郭明瑞说:“媒婆妹子,按说这一车柴禾也不着急,可是我家县城的粮店已经没有柴烧了,我是担心这一下雪,大雪封路,因此想抢在大雪前把柴禾送进城。”王媒婆说:“可这死人寅旺不愿意去呀。”郭明瑞说:“全村人谁不知道,那寅旺最听你的话,因此寅旺去不去还不是妹子你一句话的事,要不这样,我按平时的工价付寅旺两倍的工钱?”郭明瑞见王媒婆没有回话,知道是不大乐意,于是咬了咬牙骂道:“你个认钱不认人的死媒婆子,算你狠,你让寅旺今晚和富贵往城里送一趟柴禾,我给寅旺平日三倍的工钱,这下总可以了吧?”王媒婆说:“既然郭乡长这么急,都是乡里乡亲的,我就叫这死人帮帮郭乡长吧。”然后转身对身边寅旺说:“死人,快起来,帮郭乡长往城里送一趟柴禾。”

    寅旺和富贵拉着柴车走出郭家大门的时候,天空已经渐渐飘起了雪花,郭明瑞把他俩送到村口,一再给富贵叮嘱说:“记住富贵,一定要在天亮前把柴禾送到县城的粮店,这一下雪,城里的柴价可能涨得比粮价还贵。”富贵说:“东家放心,无论雪多大,我保证把柴禾送到县城粮店。”看着寅旺和富贵的身影消失在风雪夜中,郭明瑞转身关了大门,对着天空自言自语地说:“下吧,下吧,下他个平地三尺雪,我郭家又要发财了。”

    寅旺和富贵刚下了龙尾堡大坡不久,天空骤然刮起了狂风,凛冽的寒风发出“呜呜”的声音,吹在脸上如刀割针扎一般,雪也越下越大,初如梨花,渐如鹅毛,铺天盖地,如捋棉扯絮般从天而降,几分钟,天地已是洁白一片。富贵和寅旺顶着狂风虽然使出了全身的劲,可由于车轮打滑,车子几乎停滞不前。雪片仍密密地飘着,天地仿佛结成了一张白色的大网,丈把外远的东西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根本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田,老实巴交的富贵和寅旺仍拉着车,像两只无头苍蝇一样在风雪中乱撞。

    寅旺对富贵说:“兄弟,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凭我们两个人,不可能把这车柴禾天亮前送到县城,我们还是把柴车放在这,回去叫人牵头牛来拉吧。”富贵说:“不行,如果我们走了,谁把这车柴禾偷走了咋给东家交代,东家说了,这一下雪,柴价要比粮价高。”寅旺说:“都说我傻,怎么你比我还傻,这么大的雪,谁会来偷这车和柴禾,这样下去,不但把柴送不到县城,我们两个非被冻死不可。”富贵说:“冻死我也不走,如果弄丢了车和柴禾,东家非扣我工钱不可,我还要靠那些工钱娶媳妇呢。要不你回去牵牛,我一个人拉着柴车慢慢走着。”寅旺看富贵不走,骂了一句:“真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二球,好,我去叫人牵牛,你要是拉不动了,就在路上歇着,可别掉到坑里让雪把你埋了。”

    躺在热炕上的郭明瑞一直没睡踏实,风声告诉他下大雪了,大雪使天气气温骤降,天气奇冷,郭明瑞半夜起夜,发现连尿盆中的尿都冻成了冰,郭明瑞再也睡不着了。他不知寅旺和富贵到底有没有把柴禾送到县城,担心得翻来覆去,搅得躺在旁边的柳叶也睡不好。柳叶生气地说:“都大半夜了,你还不安宁一会,这滚来滚去的还让不让人睡觉?”郭明瑞于是把让寅旺和富贵给县城送柴的事说给了柳叶。柳叶说:“你是担心那两个男人给冻死了,还是担心那柴禾送不到县城?”郭明瑞说:“我是担心那俩货把柴车扔到半路上回来避雪,那损失就大了。”柳叶说:“怕什么,那富贵三年的工钱不是还在咱家放着,到时候从工钱中扣不就完了吗?”听了柳叶的话,郭明瑞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笑着说:“还是太太聪明,我刚才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幸亏我当时多长了个心眼,没有让套马车,如果再冻死一头牲口,那可不是富贵三年的工钱能赔回来的,来,到我的被窝来……”

    严裕龙在鸡叫二遍的时候就睁开了眼睛,看到窗外泛白,于是爬起来隔着窗户一看,只见外面像白天一样,到处泛着白光。严裕龙知道下雪了,他离开被窝坐起来准备穿衣服,一股刺骨的寒风像无数支利剑穿透他的内衣,一下子进入他的骨头,顷刻弥漫全身,人仿佛一下子从蒸笼掉进了冰窖,严裕龙真想再次钻进那暖融融的被窝,但还是强咬牙关,强忍着把那冰冷冰冷的衣服穿在身上,然后下了炕。

    邱鹤寿在严裕龙之前起了床,看到严裕龙的屋子亮起了灯,忙走了过来。严裕龙一开门,一阵寒风迎面吹来,严裕龙猛然被冷风一激,不由打了一个寒战。邱鹤寿进了外屋,哈气时一股股白气从他口中喷出。邱鹤寿跺了剁脚上的雪对严裕龙说:“东家,下暴雪了,我活了这把年纪,还从没见这么大的雪,平地积雪三尺,家家户户大雪封门,而且现在还在下着,风还贼大贼大的,夹着雪粒打在脸上又冷又疼,真是一场灾难啊。”严裕龙拿过大衣披在身上走出屋门一看,只见院子中的雪已经漫上了屋檐下的台阶一尺多高,屋頂、墙头、树上全都披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窗前那个梨树的枝条都被压断了。看到这情形,严裕龙赶忙对邱鹤寿说:“赶快去把那几个长工叫起来,去村中那几个孤寡老人家和其他地方看一看,看有没有房屋被压塌的,伤没伤人。”然后看着天空,自言自语地说:“土匪遍地,政府无道,连老天爷也和老百姓过不去,这样的雪再加上这么冷的天,不知要冻死多少人啊。”

    天亮了,雪停了,风住了,人们走出屋子,只见平地积雪三尺,淹没了膝盖,由于家家门口被积雪封堵,许多人都是从窗子跳出来,费了好大的劲才铲掉门口积雪打开屋门,开始清扫院子和村中的积雪。严裕龙正在和大家一起清雪,就见身穿皮袄、头戴皮帽的郭明瑞和寅旺走了过来,老远就大声喊道:“严先生,出人命了,昨天晚上寅旺和富贵从我家拉了一车柴禾给县城粮店送去,不想遇到了风雪,寅旺让富贵看着柴车他回来叫人,想不到等我带人去寻找的时候,却人不见人,车不见车,一切没有了踪影,城中粮店也没见人,富贵和那车柴禾肯定是掉到坑中被雪埋了。”这消息让严裕龙十分震惊,立刻和邱鹤寿带上他家的长工,同时叫上村子中的青壮年到龙尾堡坡下去找富贵和车。

    众人来到龙尾堡坡头,只见大雪盖地,沟壑皆满,根本分不清哪里是路、哪是田、哪有坑,村庄、树木、大地、到处皆白。为了救人,严裕龙让大家一人拿一个棍子,沿着路边扎着雪去寻找。夜色渐渐降临,严裕龙于是命人拿来了马灯、火把继续寻找。半夜时分,有人总算用棍子在路边的大坑中扎到了拉柴禾的车子,由此断定富贵也在下面,于是拼力去挖,可此时天气已经上冻,再加上人们找人时在雪上反复踩踏,整个雪坑已经变成一个大冰块,黄河滩刮起了野风,吹到脸上如刀割一般,奇冷难耐,再加上人们找了一天人,腹中空空,身体乏力,尽管一个个救人心切,可身体早已经冻麻木了,挖了半天,只挖出被雪埋住的半个车辕。更为麻烦的是,富贵和柴车掉的这个水坑原来有些积水,由于天冷早已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富贵被盖在了冰下,这层冰坚硬无比,根本挖不动,大家于是一个个看着严裕龙和郭明瑞。严裕龙说:“如果富贵真的是被埋在雪下,也早已不在人世了,村中就这些壮劳力,再也无人可派,大家累了一天也干不动了。”郭明瑞说:“要不明天再说?”有人说:“就是,再这样干下去,可能没挖出富贵,还要再搭上几条人命。”

    看到人们不再挖人,一个和富贵一起在郭明瑞家扛活的洛南老汉“噗”的一声跪在严裕龙和郭明瑞面前说:“二位东家千万不能把富贵这样扔到这荒郊野岭,救救他吧。”面对跪在面前的老汉,严裕龙没有说话,郭明瑞说:“老叔,富贵是为我郭家送柴禾出的事,我郭明瑞岂能不管,只是大家没劲了,明天再挖。你如果不忍心把富贵一个人扔这,夜里我派上两个人陪你来给富贵烧点纸,这也算尽了乡亲之谊。事已至此,想开一点,至于给他家的补偿,我会和严先生商量后决定的。好了,我已让家里准备了饭,大家辛苦了一天,回去吃饭吧。”

    第二天,严裕龙和郭明瑞带人去挖富贵,可是水坑的冰面冻得如钢铁般坚硬,那铁镢头扎在冰面上,只能挖出一条白线,挖了半天,才挖出巴掌大的一个小坑。这样干下去,即便是破冰挖出人和车,也只能是尸体残缺不全,车子成为散件。鉴于眼前的情况,严裕龙和郭明瑞组织村中一些年长者商议,决定富贵和郭明瑞家的柴车也暂不挖,等冰雪融化后再处理。

    这百年不遇的大雪给整个关中东部造成了巨大的灾难,可大雪过后,北风凛冽,寒气刺骨,连下龙霜十八天,霜冻使树木尽成白絮,终日不化,大雪盖地,天气极冷,室内围着火炉仍滴水结冰,屋檐上的冰溜子有胳膊粗,垂檐三尺,骡、马、牛、驴冻死大半。那些野生的鸟兽更是绝迹,就连许多桃、李、杏等树也被冻死,黄河、渭河、洛河三河河水结冰,车马可通行。

    寒冷的天气再加上缺衣少粮,那些断粮的家人又饥又冻,一些人于是出去乞讨,村头、路上,经常能见到一些尸体,人们对冻死人的事已是见怪不怪。龙尾堡第一个冻死的是郭笠生他娘,然后又接连死了十几个人,大多是连冻带饿而死。死者多为老人和孩子,因大雪封地,再加上天气奇冷,大地冻得如同钢板一般坚硬,无法挖墓,人们只好把死者先入殓,入殓后把棺木暂时厝在家中。可有些人家中地方实在太小了,放了死人,就没有活人呆的地方。于是大家找到郭丁山,给郭丁山出一些钱或粮食,把尸体厝在村中的大庙中让郭丁山照看,而郭丁山在经历了几次生死之后,早已把一切置之度外,更不惧怕什么鬼神,爽快地答应了。这样,村头大庙中,一下子厝十几个棺椁。郭丁山也就每天和这些棺椁相伴。

    在龙尾堡不断冻死人的同时,还有一个是被烤死的,那就是王媒婆那个不到一岁的小儿子。由于天气奇冷,王媒婆整天坐在热炕上不愿出门,她总嫌寅旺把炕烧得不热,一天到晚为烧炕的事骂寅旺。这天半夜,王媒婆又被冻醒了,从被窝里伸出手就给了睡在旁边的寅旺一个耳光,大声骂道:“真是个死人,我王媒婆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你挣不来钱我就认了,可是连个炕也烧不热,真是个废物!快起来烧炕,别把我的乖乖娃冻醒了。”寅旺说:“不是炕不热,是天太冷了,再烧,非把炕烧炸了不可。”王媒婆说:“好你个死寅旺,还学会顶嘴了,老娘让你烧炕你就赶快烧,把炕再烧热火些。”寅旺挨了王媒婆的打骂,十分生气,索性找了一个大树根放进炕洞。王媒婆再也不骂炕不热了,直夸寅旺烧得好。天亮后,王媒婆和寅旺夫妇先后起了床,两个大一点的孩子起床帮着他们收拾院子和做饭,寅旺突然闻到屋中有一股东西烧焦的味道,赶忙进了屋,只见炕上的被褥已经烤着了,王媒婆赶忙奔到炕上去抱孩子,只见孩子的整个屁股都烤熟了,早已没有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