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落日余晖消散，夜幕开始笼罩。
楼下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引擎声，伴随着一道车灯发出的强光,二楼起居室也隐隐能看到光亮。
车驶入院门，孙管家低声来报，关老太太来了。
穆瑶侧目去看身边的人。
傍晚时分，或许因为彼此坦诚的交心，耗费太多精力,一向不知疲惫的陆昝明,居然抱着穆瑶睡着了。
而且难得睡的十分安稳。
结婚这么久，陆昝明一直睡眠不好,穆瑶多少是知道一些。
他通常只在下半夜才能入睡，除非入夜后两人折腾一些精力外,几乎没有例外。
他起的也十分早，并不眠觉，有时候一个人起来坐在床位的矮塌上看书，或者一个人坐在书房不知忙些什么。
原先穆瑶觉得他不是个正常人，正常人哪有半夜才睡觉,一大早就精神抖擞，还能起来这么早。
现在想想,任何一个人心底里埋藏这么多事，大概都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男人睁开眼,眼底清明冷静，并不像刚醒来的样子。
“几点”
穆瑶轻声“六点多了。”
陆昝明寻声望向她,眼瞳恍定,有片刻失神,随即想起，“你一直在”
穆瑶觉得好笑，她直了直身体，挣扎了一下，发现丝毫动弹不得，于是指着说，“你把我抱这么紧，我还能去哪”
陆昝明轻笑，“刚一睁眼，还不太清醒。”
他这番自嘲，真是一下吧唧栽在穆瑶的心窝上了，“以后，我会一直都在。”
于是又反手将他抱住，“不管什么时候。”
还没等她调笑两句，陆昝明神情已经非常不自然地耳红了，冷面心硬的男人，哪里遭得住这番柔情蜜意，体贴肉麻的攻势，清了清嗓子，“先下去吧。”
得到了穆瑶的偏爱之后，陆昝明整个人高冷人设已经完全立不起来了，一转头就是穆瑶笑眯眯的脸，一说话就与她认真而又专注的眼神对上。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像是被裹在一块软软甜甜的棉花糖里，整个人轻飘又不真实。
下楼后，正好遇到老太太的轮椅正穿过门廊走进屋里。
两三个月不见，老太太的身体也更加风烛残年，一天不如一天。
她对上迎面而来的郑玄阆时，浑浊的双眼反应了好一阵，才像是突然想起，沉蔼地叫了一声。
“昝明。”
陆昝明垂落与之视线相交，没有多少感情地应道，“老夫人。”
穆瑶随即也叫了一声，“关老太太。”
关老太太看了她一眼，顿了几秒后，“进去吧。”
客厅里，商琮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关老太太进来时，与他打了个照片，显然并没有认出他来，只是神色冷漠地扫了一眼。
商琮笑了笑，走到关老太太身边，大声而又突兀地叫了一声
“奶奶”
这一声，把老太太惊的无精打采的眼神都瞬间瞪大。
她抬眼，陌生而又警惕地打量着商琮。
老太太不可能认不出他，李越说过，这么多年商琮的行踪都在她掌控之中，估计不仅是商琮的，生活在国外那幸福的一家三口。
老太太没理会他，打量完以后，依旧冷冷地走过。
商琮并不感到尴尬，他这个人做事很随性，哪怕老太太现在将他扫地出门，他大概也只会笑着从头再来。
晚餐已经准备好了，虽然餐厅里的气氛比较诡异，但孙管家还是有条有理，目不斜视地安排大家落座。
面对关老夫人，陆昝明的话一向很少，商琮就不同了，他一坐下来，便拍手。
从大门进来一个穿着黑色燕尾服的小提琴手，带着白色的手套，站定在商琮的旁边之后，便开始演奏起来，悠扬的小提琴声伴随着诡异气氛，听起来十分像一个恐怖片的开头。
在场的，唯有商琮在认真欣赏，时不时地伴随着节奏，手起手落。
一曲演奏完，老妇人睁开阖上不知多久的眼睛，“你这次回来，有什么事”
“搞了这么多阵仗。”
果然什么都瞒不了她，商琮也没想瞒着，他比谁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老眼昏花的老太太，掌舵陆家这么些年，她的能力已经伴随着陆家的扩张，深入进每一个人的骨髓里。
只要你是陆家人，便永远都摆脱不了她。
陆昝明的父亲曾经想摆脱过，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身无分文，一个人决绝而又义无反顾地离开了这个家。
整整二十年，从来没有回来过。
“我这次来回来，是代替我父亲完成一件事。”
关老太太曾经说过，他一走，没有她的同意，这辈子陆父都不能踏回国内一步。
“什么事情”这句话是陆昝明问的，虽然他并不关心，但这种场合下，关老夫人显然是不会问的。
商琮笑着说，“他让我问，关老太太后不后悔。”
这句话简直是踩在关老夫人的逆鳞上，几乎是一触即发的，手边的拐杖便将一旁摆设的名贵瓷器扫落在地，清脆悦耳的声音，炸裂在每个人的耳边。
“后悔说这句话之前，他应该来向我忏悔。”
没有人知道，陆父离开的这二十多年，关老夫人心里在想什么，陆昝明爷爷死后，陆父是她遗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唯一的亲人。
但面对陆父的忤逆，关老夫人毅然决绝地说出，这辈子陆父都不能回国这句话。
“父亲说，老妇人后悔了，他才能回国忏悔。”
穆瑶算是听明白了，这母子俩，都说了最狠绝的话，都不愿意最先低头。
虽然陆父内心想回来，但是他要关老太太先后悔，他才会回国认错。
“问我后悔”压着皱纹的眼皮重重抬起后，关老太太一字一句说，“我早已没有他这个儿子了。”
话已至此，多说只怕更伤情分。
“父亲，他快要死了。”商琮非常平静地抛出了这么句话。
穆瑶最先是看向陆昝明，只见他眼神不可置信。
关老夫人没说话，看起来十分冷漠。
商琮半天没等她的反应，失笑一声，“您可真是狠心呐，问都不多问一句。”
关老太太眼神沉暮，像是十分释然，“从他执意要带着那个女人走，我就已经当他是死了。”
一顿饭吃的十分不欢而散，关老太太没吃两口饭，便坐车走了。
年纪大了以后，她几乎不在陆家老宅过夜。
张婶说，那是因为老太太怕触景生情，这里有她丈夫，她儿子所有的回忆。
这里听起来，关老太太并不算是个无情的人，但今天她的话，显然是跟陆父断绝关系，誓不来往的意思了。
商琮走时，看起来十分伤心，全然没有刚来时那般兴雀。
走到门庭的位置，商琮突然转过身，“不送送我”
商琮的车停在大门外，门庭的位置距离大门还有一段距离。
“你又不会迷路。”
商琮眨了眨眼，“你们这群人，我可太伤心了，我也替爸爸伤心。”
说到陆父，商琮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失落，“幸好，今天这番话不是他亲耳听到的。”
要不然，他可能一秒都不想留恋这个世界了。
自始至终，商琮都没有提到陆昝明一个字，他潜心悔改，想要见的人，只是关老太太。
“你心里很在意对吧。”商琮突然问。
“在意什么”
“你在他心里根本是个没有存在感的人。”说完商琮笑起来，又恢复了以往那般恶劣的模样，“说不定，你心里特别想去见他，但是很可惜，他从来没有提过要见你。”
穆瑶在一旁听着，很快回味过神来，商琮这小子真是杀人诛心，刀刀往陆昝明的胸膛里捅。
“见不见他很重要吗”在陆昝明的沉默里，穆瑶接过话，“如果一个人快要死了，我想但凡一个有点良知的人都愿意见。”
“同样，一个人他都快要死了，但凡有一点良知，也会见见他的儿子，所以商琮你说到底谁更值得嘲笑。”
商琮笑容收了收，他看向模样，又回过神去看陆昝明，“说实话，我是真的有点羡慕你了。”
“从这一刻开始。”
穆瑶一个人把商琮送到大门外，绝对不允许他再接触陆昝明。
商琮也无所谓的很，只是在快要上车的时候，又过来戳刀，“你知道刚才凶斗斗的样子，一点都不可爱，不淑女。”
穆瑶面无表情，“我可爱淑女的样子，并不是给你看的。”
商琮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车门的前一秒，又不死心地回过头问，“我到底哪里不如他，论长相，我们长得差不多，论钱11个亿我也可以给你。”
穆瑶笑了笑，“我就是单纯看你不顺眼。”
商琮双手抬了抬，竖起过肩，一副招架不住的样子，“当我没问，你这个人，真是偏爱他，生怕别人不知道。”
这话穆瑶非常赞成，“你说的对，我爱他，生怕别人不知道，只有全世界人都知道了，他自己才会相信。”
这句话听得商琮一时语塞，就连表情都被镇住了。
末了商琮揉了揉耳朵，十分无奈，“全世界知不知道我不知道，但现在我是真的知道了，不必在我面前秀你有多爱他，毕竟我也是真情实感地喜欢过你，你这样，未免太伤人了。”
穆瑶听他这语气，以为是认清楚现实了，“你以后少在他心口扎刀子。”
商琮耸肩，“他心肠要是足够冷酷，跟我说什么又有什么关系。”
送走商琮这个瘟神，穆瑶转身回楼上。
别墅里静悄悄，佣人的手脚很轻，她走过玄关正准备上楼时，余光瞥见一旁在餐厅收拾的张婶。
“张婶，我有些事想问你。”
张婶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过来，“穆小姐，什么事”
穆瑶思忖片刻，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你知道陆昝明父亲”
张婶点头，“知道，我是先生出生没多久就到陆家的，先生的父亲是在他六岁的时候离开，我来到陆家之后，与先生父亲接触过几次。”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他以前对陆昝明怎么样”
张婶犹豫了一下，似乎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放心，我只是随便问问，想对陆昝明以前的事情多了解一些。”
张婶想了想，“先生的父亲，并不太喜欢先生，先生小的时候，老太太常说他性格谨慎自持，坚毅有度，虽不太爱说话，但心性非常善良。但先生父亲对先生却评价说他很迟钝无趣，不讨人喜欢。”
穆瑶皱眉，对一个几岁的小孩说迟钝无趣，不讨喜欢
“兄弟两个，当初为什么带走的是商琮”
张婶面露难色，“因为先生父亲说过”，欲言又止，“他说先生注定是个失败品。”
穆瑶“”
不论陆父是基于什么说了这句话，在穆瑶心里都是不能原谅的。
什么样的父亲会称自己孩子是个失败品。
大概说这种话的也是个失败的父亲。
想了片刻，穆瑶心底里已经把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毫不犹豫地拉进黑名单。
回到楼上，她打开门，屋子里漆黑无光，寂静无声，就在她以为里面没有人，正准备开灯时，黑暗里传来疲惫深沉的声音，“别开灯。”
她寻着声音望过去。
夜色里，陆昝明一个人坐在阳台上，背影只身，很容易融入夜里。
清冷的月光在他周身描出一圈十分浓重的孤寂感，他一动不动的样子，仿佛石刻的雕塑般沉暮而又茕孑。
穆瑶心情一下就伤感到了极点，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陆昝明会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或许只有这一刻，他才敢把从不曾示人的伤口，拿出来慢慢舔舐。
穆瑶调整了一下心情，装作轻快的样子，悄悄地绕到他身后，双手从身后伸出靠近，最后环抱在他的胸前。
“在想什么”
陆昝明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示意她过来，穆瑶站起身刚绕到他前方，便被一双大手攥住，继而被拉进他的怀里。
“非得这么抱着吗”穆瑶靠在他身上，有些哭笑不得，主要现在的姿势有限奇怪，一种电视剧演起来都不会太好看的姿势。
陆昝明调整了一下姿势，换了个舒服点的位置。
穆瑶“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陆昝明摇摇头，“没有。”
穆瑶“那就好，如果不高兴，你一定要告诉我，相信我，我一定有办法让你高兴。”
男人被她勾起了好奇心，“你有什么办法让我高兴”
穆瑶吃力地转过身，跟他脸对脸，然后捧起他的脸，四目相对。
“你是不是以为我要亲你了。”
陆昝明笑了起来，拢了拢她往怀里靠，“不亲的话，这个姿势我俩都很难收场。”
穆瑶反而傲娇起来“谁说我要亲了，我只是想跟你说句话。”
陆昝明一副洗耳恭听，眼神低垂，“什么话。”
她清清嗓子，咳了两声，“那你听好了，反正我只说一次。”
“嗯。”他抱着她，不紧不慢地等着。
他这副悠哉模样，结果换穆瑶紧张起来，忸怩了几下。
陆昝明耐心地等着。
过了几秒，她闭上眼，“我爱你，永远永远。”
“没听清。”
穆瑶睁眼，笑着要打他。
却被他轻而易举地捉住了手腕，放到唇边，亲了一下手腕处最贴近心脏的位置，那处静谧跳动的脉络。
见他笑了，穆瑶贴着他的胸膛上，担忧地问，“心情好些了吗”
“嗯，其实这一次没有以前那么难过了。”
穆瑶没问以前是什bbz么样子，大抵是一些不太好的回忆，于是轻轻地点点头，“陆昝明，开心就笑出来，难过可以哭出来，不满就发泄出来，累了就躺下休息，不要什么都闷在心里，不要把苦都留给自己一个人吃。”
男人伸手摸她头顶的发，顺着纹路一下一下，不知抚过了多久，他才说，“从来没有人，这样要求过我。”
陆家的人从小对他是严苛的，高兴不能表露，不能泄露出任何情绪，难过，生气都要面无表情，什么都要压在心底里，去自我消化，去将自己的一些美好去献祭给这些黑暗的情绪吞噬，久而久之，人的心就变成了一颗黑洞。
一颗空洞洞的黑洞。
“谢谢你，愿意爱我。”
“别客气，反正你也是爱我的，咱们最多算扯平了，谁都别谢谁。”
她笑着完，陆昝明低头，轻落下一个吻。
商琮走后，穆瑶本以为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了。
却没想到，没过几天，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找上门。
罗溯特地挑准陆昝明不在的时候，找到她公司，她有挺长一段时间没有看到罗溯，乍一照面，有些反应不过来。
“找我什么事”
许达山被查之后，沾亲带故的，盛世集团一下被拔掉不少人，前段时间兵荒马乱，竟然乱到一整个财务部门都空了。
如今盛世集团任用的不少人都是陆氏集团过来，陆昝明自有一套他栽培人的法子。
集团里管培团队出来的人，虽然年纪轻轻，但各个都是一把好刀，如今盛世集团的财务总监，虽然才三十岁，但经验已然十分丰富，一上马，便横刀阔斧地大干起来。
“老太太要见你一面。”罗溯没有寒暄半句，上来直奔主题，也打了个穆瑶措手不及，“老太太要见我什么事情。”
罗溯非常不耐烦地翻了白眼，“你去了不就知道了，还有，别告诉我陆哥。”
穆瑶沉默了片刻，“我不会瞒着他，老太太要见我的话，我会带他一块去。”
罗溯被她弄懵了，继而又说，“我已经知道你跟陆哥是契约结婚的事情了，怎么，你带他去，是想知道他好日子还剩三个月吗”
穆瑶这才想起，她跟关老妇人的那份协议，一年期只剩下三个月了。
“又或者，你要我亲自去告诉他。”罗溯冷笑。
穆瑶决定先去会会老太太，看是什么情况再说。
打电话给陆昝明，说了晚上公司要开会，不回去吃饭，那头没有怀疑，只是关心地问，“要不让张婶做好晚餐，让人送过去。”
陆昝明这么体贴，穆瑶撒谎的的负罪感马上就来了，支支吾吾地说，“嗯不用了。”
挂了电话，穆瑶当即决定先去见见老太太，那份协议，总是像有一把刀悬在脖子上似的。
她以前只觉得，孤身一人，来去如风，潇洒自在，无牵无挂。
现在一有了牵挂，只想着见完面晚上还是回去陪陆总吃个饭，张婶都说了，有她在，陆昝明的胃口都能好不少。
想到这里，穆瑶低头看了时间，希望能赶得上。
老太太住的疗养院，她之前来过，所以熟门熟路，不过这个点推门进来，连护工都很意外。
这会儿是老太太的阅读时间，陆家人都有个相同的习惯，手不释卷，陆昝明平时睡前睡后，都习惯看书，有时穆瑶好奇他看什么，翻开一看，结果一本英文小说。
顿感失望，她还以为是什么财经著作。
陆昝明对此的解释是习惯了，不看书睡不着。
不过后来习惯倒是慢慢变了，因为有了新的睡前项目。
穆瑶在她卧室外面等着，过了两分钟，里面的护工出来，让她进去。
窗边，老太太穿着一身淡绿色的居家服，正坐在椅子上，低头看报。
穆瑶进来，她没抬头，也没说话，直到那一条并不算长的新闻标题看完，她才摘掉眼上的老花镜，慢慢转过身。
“来了。”
穆瑶嗯了一声，站定，等着老太太下一步的指示。
“那天商琮在陆家说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穆瑶想了想，点点头。
老太太说“他父亲已经回国了。”
穆瑶愣了两秒，这是她没有想到的，所以呢，叫她来的目的是什么
“见与不见他，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穆瑶从来不觉得自己的意见对陆家人而言有什么重要的，于是沉默。
“你想不想知道，他父亲为什么想见我”
“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
老太太居然笑了笑，穆瑶望过去，居然从这抹笑容里，窥探到她年轻时的影子。
悦见山庄别墅的书房里，有不少以前的老照片，里面就有关老太太年轻时的照片，穆瑶见过一次，很美，很英气。
老太太笑完之后，显得很放松，“你难道没有话想跟我说”
穆瑶心里有，但她不知道说了事情的走向会是什么。
“您还记得之前让我签的协议吗”
老太太掀开眼皮，“怎么，你想毁约”
穆瑶心想您这一点都不糊涂呀。
“我喜欢陆昝明，我后悔了，这份协议，我不想让他知道。”
老太太想了片刻，没有直接答应，“你要是能让陆昝明去见他父亲一面，我就答应你。”
作者有话说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