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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二章 此去尽余生
    阮雪音踏出却非殿正殿门槛,前庭景象已与进来时大不同。

    往来有宫人,安静而有条。

    一季换一批。

    如今是六月下。又该换了。

    她没去看他们的脸。

    出大门,御花园幽暗只比却非殿内好些。阮雪音抬眼望参天古树缝隙间极难得透落的日光,漫步其间,如坠深林,人也有些恍惚。

    “可算出来了。”

    归韵水,不着祁宫里那些夫人位上该着的宫裙,段惜润又似重回了少女岁月。该是她未出嫁时的衣裙,轻薄飘逸,展在高树花朵间如将舞的蝶。

    但她没敢大声说这句,更不敢唤姐姐,只过来并行,边走边继续低问

    “谈得如何,都妥当了”

    “嗯。回去同你说。”须尽快出宫行事。

    却没能就此回去。一名颇年长宫婢出现在不远处古树藤蔓之下,看神情,应该资历老身份重。

    “之筠姑姑。”段惜润上前,“怎么在这里站着,可是母后有吩咐”

    那唤作之筠的宫婢一行礼,又颔首向阮雪音,“皇后有请姑娘。”

    段惜润的母亲恐怕是青川迄今三百年七国史上,受册封最晚的皇后。

    去夏在祁宫散步聊及,彼时段惜润都还称的母妃。

    是在今年元月,常伴当今白君三十余载的庄夫人正位中宫。

    竟是这般有锋芒的长相。入殿拜见之前,阮雪音细回忆了当初鸢萝花小径上段惜润关于其母妃的表述,关于不争不抢、安宁度日的嫔御之道。

    秋波眉,丹凤眼,年轻时该是小尖下巴,如今年岁渐长两颊微垂,便显得下颌略宽,整个脸变得有些方。

    依然有锋芒。她忽想到竞庭歌四十以后或也是类似面貌。

    对方亦凝眸在看她。

    “珮夫人这颗痣,”高座上华服妇人微笑开口,“点得倒讲究,再大些似媒婆,再小些又难贬容貌。果如润儿所言,是个冰雪之人。”

    她说话倒似惜润口中的温厚端恭,声音柔软好听,还有些岁月磨砺之沉实。

    “皇后一眼瞧出来雪音小心思,才是真正。”阮雪音立在殿中央回话,对方没赐座。

    “珮夫人能在青川当世几位最著名美人中脱颖而出,成为祁君陛下独一无二爱宠之人,除却智识才学,模样必也是不输的。这世间道理其实一向如此,凭他过程几多波折,到最后,还是要讲实力。”

    阮雪音反应半刻此话,忽想顽皮一回,“皇后亦然。”她说。

    年过四旬甚近五旬而封后,也是坚持到了最后的实力。是玩笑也是实言。

    妇人不以为忤,“本宫凭的是运气。”她依旧笑,“陛下无子,几位公主中最疼润儿。润儿远嫁祁国,乃社稷之功;加之本宫在皇室虚担待了这么些年,陛下感念我母女一点薄德,临了,给一个嘉许罢了。”

    她笑意变淡,似乎喟叹,

    “但本宫这个位子,眼下是尚未坐热,已有些坐不住了。”

    因为段惜润祁宫失君宠,所谓社稷之功,此功未竞

    阮雪音没接话。便听对方继续道

    “珮夫人,本宫只是深宫里一名寻常妇人,一位妻子,一个母亲,不比你们,深谋远虑家国天下。你说本宫短浅也好,但润儿如今在祁宫受委屈,本宫只能怪你。”

    除开相貌,举止言谈皆温柔,连这么一番话也说得平实而委屈。

    但阮雪音感受到了那种杀意。

    来自女子独有的杀意。

    怨气。

    “皇后也想杀我。”

    妇人呆了呆,“还有谁”

    “陛下。方才在却非殿,雪音也是生死一线。”

    但她活着出来了。

    说明白君留了她的命。

    君上留命,皇后自不敢窃。

    妇人面色忽利而骤黯。无奈,不甘,束手就擒。

    “你是凭着一身本事,既得郎君,也得顺遂。”她半晌再开口,“我的润儿一世,却要这般苦下去了。她今年,才二十岁。”

    “人这一世,苦还是甜,总有选择。皇后走过的路经过的时间比雪音要长得多,想必比雪音更明此理。”

    妇人不言,面上起哀愁,再半晌方徐徐道

    “但人有局限。能作的选择也便有限。你们都入了祁宫为夫人,这道命途便已定下,人在后庭不得圣恩,身为女子不得郎君顾,本宫想不出,还有什么选择能改苦为甜。”

    阮雪音默了默。“此世此代,规则之内,对一些人来说,可能确为死局。但惜润不是。我总觉得,她还有别的路可走。”

    “珮夫人真是心比天高。”妇人沉声,也叹息也嘲讽,“不仅自己要独占君恩,还想改写旁人命途。”

    “不敢。不过顺势而为,看看每个人能在既定命途上走多远。”

    妇人静看她半刻,“珮夫人今番悄入韵水是为何故,本宫不能问,也管不了。但你们要行事,要落子走局,不要拉我女儿。”

    有些硬,比她此前任何一句话都显强硬。阮雪音甚至觉得这句“你们”里也包括了白君。

    “惜润从来就在局中。我们这群人自四面八方往霁都去那刻起,青川此朝就已经开局了。”

    这中宫正殿也暗,只比却非殿略好些,想来同样是为白君隐疾。

    “女子于立世,何其哀。”妇人闭眼一瞬,“一生难见大山大川,不过困在高墙之内求安稳。是非成败、名利功勋都是男人的,偏又有那么多女子,囿于出身和所谓责任,站在看不见的阴影里为这些功勋冲锋陷阵。到头来,无一善终。”

    女子立于世。老师的训诫也以此句始,其后内容却截然不同。

    而那最后两句,叫她忽想起阿姌来。

    对方当然不是在说阿姌。

    又想起来早先白君说,一局。

    是在说她么听雪灯亮之后,阮雪音很少想到段明澄三个字,不说出口,也不在心里念,仿佛刻意回避这种荒唐又隐秘的关联。

    她偶尔想起这个人,只会用,她。

    “惜润对我说,”她下意识开口,极少有地,没想清楚便开口,“从小到大很少听人说起明夫人的事。整个白国宫廷,也都不太谈论。”

    与青川大陆上绵延传颂之气象正相反。

    座上华服妇人的面色变了变。极快,旋即平复。

    “听润儿说,珮夫人在祁宫所居殿宇,正是明夫人旧居。这些个往事,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她虽是段氏的女儿,毕竟外嫁了,再没有回来过。”

    再没有回来过。此去尽余生。阮雪音默默想。尽在折雪殿么

    “本宫倒忘了。”却听妇人长声,似乎才反应,“珮夫人与三公主渊源之深,隔着百年,无妨神交。”她点头,缓缓再道

    “叫做兰殿,三公主出嫁前的居所。在皇宫西北方向。珮夫人若实在有心,叫润儿带你前往凭吊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