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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慕姑娘,留步。”

    慕秋刚往外走出几步,身后传来卫如流的声音。她驻步回头。

    卫如流步伐极大,三两步走到慕秋面前,神情冷肃“方才有一事忘了告知。扬州知府是自己跑掉躲起来的,现在不仅刑部在找他,那些人也在找他。”

    撬开那位范幕僚的口后,卫如流从范幕僚那里知道了很多消息,其中有一条很重要的消息,是扬州知府可能的几个藏身之所。

    他昨天已派人快马加鞭将这条消息送去扬州,只希望还来得及。

    提到正事,慕秋的表情也严肃起来“这么说来我堂兄他们很可能会和那些人对上”

    就在一个月前,刑部右侍郎带着慕云来等人前往扬州,抓捕逃匿在外的扬州知府。

    “那些人躲在暗处,我堂兄他们身在明处,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让他们去找扬州知府,是不是太冒险了。”慕秋有些紧张,死死攥着自己的斗篷袖口。

    “是,消息传过去了,要怎么做,就看他们的了。”

    慕秋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道“卫少卿,你知道我大伯父的行踪吗”

    卫如流道“他进入扬州后,主动断了和京城的联系,现在京城这边已经不知道他的情况了。”

    慕秋越发担忧。

    她定了定心神,没有再问下去,敛衽行一礼,再次告辞离开。

    这回卫如流没有拦她。

    心里存了事,慕秋逛街的兴致不高,查看完几家铺子的情况,坐着马车回了慕府,去东院给慕大夫人请安。

    慕大夫人正在思索过年的事情,见到慕秋来了,将采购册子递给她看“这些是要置办的过年物品,你瞧瞧,可还缺了什么。”

    慕秋接过翻看“置办的东西是不是少了些”

    “云来去了扬州,你大伯又还病着,府里冷清了,置办的东西自然就少了。”慕大夫人叹了口气,“罢了,不聊这个。”转而问起慕秋这一趟去刑狱司还顺利吗。

    其实,如果不是她走不开,慕二老爷在忙着年底皇家祭祀的事情,慕大夫人也不会同意慕秋亲自去送礼。

    慕秋温声道“很顺利,放下礼物就离开了。”

    关于扬州的消息,慕秋原本想和慕大夫人说,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两地相隔千里,得知消息后大伯母也做不了什么。

    府上的事情已经够大伯母操心的了,还是别再惹她烦忧为好。

    好在过年前,家里收到了慕云来寄回来的信。

    他这封信写得极长,洋洋洒洒一大篇。

    信的最后,他还小小抱怨了一下,说自己吃不惯扬州的菜色,比离京时消瘦不少,不过一切平安,勿念。

    “总算是来信了。”慕大夫人抱着信,念了声阿弥陀佛。

    慕秋仔细观察了下慕云来的字迹,确定字迹工整,并非匆忙写下来的,也跟着松了口气。

    而慕大老爷那边,是至始至终都没有消息。

    仿佛在眨眼间,一场鹅毛大雪过后,京城放晴,时间就从元化四十六年进入元化四十七年。

    说是府里冷清,但慕家一大家子人,过年再冷清又能冷清到哪儿去。

    真正冷清的,是卫如流所住的“卫府”。

    当然,就在三个月前,这里还叫“楚府”,属于楚河。

    权势的更迭,往往也伴随着各种代表着权势的死物的所属权更迭。

    这座占地极大、气派恢宏的府邸,除了卫如流这个主人外,只有几个负责洒扫的下人和一个做菜的厨子。

    从除夕夜到大年初七,这八天时间里,除了简言之提着酒来陪卫如流吃过一次饭,其余时候,他都是自己一个人,在这座没有任何烟火气的府邸里,独自享用一大桌酒菜。

    简言之离开时问他“大过年的,你自己一个人多冷清啊,叫沈默他们来陪你吃饭不好吗。”

    卫如流冷淡道“他们只是下属。”

    他们陪他吃饭,也就是席间会热闹一些。

    但等吃完饭,该冷清还是冷清,没有任何不同。

    所以,又何必自欺欺人。

    简言之欲言又止。

    他其实很想开口邀请卫如流去他家过年。

    但简言之知道,他偶尔过来找卫如流吃顿饭,他爹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要是卫如流去他家过年,或者他住进卫如流家,他爹肯定不乐意。

    大过年的,简言之不想让卫如流孤身一人,也不想惹他爹生气

    卫如流催促简言之“快滚吧。”

    大过年的,简言之有父有母,留在家里陪他们才是应有之意。

    反正他已经习惯了。

    这十年时间,他的住处时常变更,但无论是沦落到乡野之间,还是在华贵府邸,他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在吃饭。

    万家灯火,无一盏是为他而留。

    人间烟火,也无一处是为他而燃。

    生来锦衣玉食,受尽双亲庇护,得万万人称颂,这人生的完美开端,只衬得他如今的世界一片荒芜。

    简言之最后还是滚了。

    但滚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他弯下腰,抓起墙上厚实的雪揉成团,狠狠砸向卫如流。

    卫如流轻松闪开。

    “真没劲。”简言之嘟囔一声。他转着脑筋,突然,简言之两掌一合,提议道,“不然你成亲吧”

    卫如流沉下脸,倒提弯刀。

    简言之见势不妙,这回是真的麻利滚了。

    大年初八这天,厨子过来找卫如流,呈上他列好的菜单。

    卫如流扫了眼菜单。

    这些天里,每一顿饭都有鸡鸭鹅肉,今日也不例外,但他从未在这几道菜上动过一次筷子。

    他一把打掉菜单。

    卫如流抬脚,牛皮做的靴子踩在菜单上,内力一震,轻碾两下,菜单便泯灭成灰。

    厨师腿都吓软了,生怕下一个被这么踩碎的就是自己“大,大人,我我”

    卫如流冷声道“接下来几天,别再做鸡鸭鹅肉。否则,我不介意让后院那些鸡鸭鹅们尝尝煮熟的人肉的滋味。滚”

    厨师煞白了脸,跌跌撞撞跑出去。

    卫如流右手撑着额头,目光落到了放在桌面的那把无鞘弯刀上。

    弯刀刀柄刻着的那行字清晰倒映入卫如流眼里。

    赠吾儿如流

    像是想到什么,卫如流抄起无鞘弯刀,进入里屋,从墙上取走挂着的那张木质面具,披上大氅,骑着骏马出了卫府。

    马蹄踏碎一地雪,蹄印自卫府绵延至慕府后门。

    卫如流骑在马上,将怀里那张木质面具甩到听到动静出门查看的门房怀里“送去给你们家二小姐。”

    门房手忙脚乱接住面具,愣愣看向卫如流,被他那道如刀般锐利的目光震慑住,慌乱得都忘了问卫如流的身份,按照他的吩咐跑去明镜院。

    明镜院里,慕秋正带着慕雨和两个弟弟抓鸟。

    大雪过后,鸟雀需要出来觅食,这时只要随便做个小陷阱,再用鸟食做诱饵,轻而易举就能抓捕到它们。

    这些被慕秋和郁墨玩烂的小把戏,慕雨和两个弟弟却玩得津津有味。

    慕秋带他们玩了两轮,退出没有再参与,坐在旁边抱着汤婆子暖手,看他们抓鸟看得昏昏欲睡。

    就在这时,白霜走到慕秋身边,附耳说了情况,才将那张木质面具递给慕秋。

    面具十分素净,几乎没有任何花纹,但在面具上有几滴早已凝固的陈旧血痕。

    慕秋一眼就认出了这张面具。

    她问白霜“就只是让门房把面具送过来,没有说别的”

    白霜肯定道“没有。”

    慕秋摩挲着面具边缘。

    明明卫如流什么话都没说,但她又好像读懂了他的想法。

    他在邀请她出去见面。

    难道是大伯父和堂兄那边有消息了

    不,应该不是。

    如果是要告知她有关大伯父和堂兄的消息,卫如流没必要用这张面具作为信物。

    “小姐,要出去看看吗”

    “不去了。”慕秋将面具丢到食盒旁边,不再看它。

    白霜行礼,正要退下。

    慕秋的声音又再次传来,带着些无奈。

    她改了口。

    “算了,还是出去看看吧。”

    现在卫如流以礼相请,她不出去,谁也说不准他会不会发起疯,直接闯入慕府见她。

    这个人身上邪性过重,她不想去赌这种可能。

    干脆还是出去见见吧。

    平日里马车要在后门进出,所以后门修得很宽敞,没设门槛。

    将面具丢给门房后,卫如流一直坐在马背上等待。

    冬雪凝结成冰,气温骤降。方才跑马跑出来的热意都被呼啸的冷风吹散了。

    他觉得有些冷,便抱紧了那把弯刀。

    门后面突然响起几道脚步声,随后是门栓被推开的声音。

    “吱呀”几声,沉重大门打开。

    卫如流转眸,对上慕秋那双如远山隽岚般的眼睛,平静道“我方才在想你会不会出来。”

    慕秋握着面具,她没走出去,就站在门内回道“我方才在想你会不会发疯。”

    卫如流笑了一声,从容道“会。你若不来,我就杀了那个替你传话的人。”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可真冷。

    慕秋叹了口气,哈出白雾“找我有什么事。”

    “说件事。但不是在这。”

    慕秋想拒绝,开口之前,她不由抬眼,观察了下卫如流的神情。

    他很平静,平静到一种可怕的程度。

    像极了那天血洗刑狱司时的感觉。

    她话音一转,问道“去哪”

    “刑狱司附近有个面汤铺子。”

    “我坐马车过去。”

    “可以。”

    慕秋转头,对白霜说“去备马车。”

    “小姐”白霜有些踌躇。

    慕秋点头,再道“去吧。”

    白霜只好听命行事,提着裙摆小跑去找车夫。

    瞧着马车一时半会还到不了,门房出声道“二小姐,外边冷,您进里边歇会儿吧,屋里烧着炭盆。”

    慕秋确实不想站在外面遭罪。

    她问卫如流“卫少卿武功高强,想来是不怕冷的,对吧。”

    卫如流没有做声,抱臂合着眼。

    慕秋弯了弯唇,让他在簌簌寒风中继续等待,自己走进温暖的角房里,以此出一口心中的恶气。

    不多时,马车到了。

    慕秋坐上熏着暖炉的马车。

    卫如流丢下一句“我在那等你”,策马扬尘而去。

    慕秋吩咐车夫“路滑,慢慢走,我不赶时间。”靠着马车壁闭目养神,慢慢睡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睛,慕秋人还没完全清醒,只是感觉到马车对面的人在看她,她睡眼惺忪问道“白霜,快到了吗”

    无人应答。

    慕秋揉了揉眼角,抬眸往对面看去,浑身一僵。

    卫如流黑衣鸦发坐在她对面,坐姿笔挺而端正,目光凝视着她,不知看了有多久。

    察觉到她的身体僵硬,卫如流好心解释道“两刻钟前就到了。”

    慕秋想开口问他是什么时候坐上来的,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卫如流没和慕秋说,其实他前脚刚上马车她后脚就醒了。他只是问她“还要再耽搁时间吗。如果想的话,随你。”

    慕秋努力扯出一抹微笑“赶时间。”

    卫如流心情一时大好。

    面汤铺子和之前一样,没什么变化。

    这个点没什么客人吃面,卫如流和慕秋一走过来,正在擦桌子的老妇人就看见他们了,忙招呼他们坐下,又问卫如流“这位公子的口味还和之前一样是吧”

    看得出来,卫如流经常过来这里吃面,老妇人都记得他的口味了。

    老妇人又去看慕秋,问慕秋要吃些什么。

    “来碗面。没什么忌口的。”

    “好。”老妇人笑得眯起了眼睛,“公子和姑娘可真是郎才女貌,登对得很。”方才这两位一块儿走过来时,她就险些看花了眼。

    慕秋温声道“婆婆你误会了,按辈分,我是他亲姑姑。”

    老妇人愣了愣,忙拍了拍自己的嘴,道了几声歉,跑去帮老人煮面去了。

    “姑姑”卫如流挑剔地看她一眼。

    慕秋问“乖侄子,怎么了”

    卫如流没回话。

    很快,老妇人端着两碗面过来。

    慕秋从筷子筒里抽出一双筷子,夹起热气腾腾的面。哪怕对面坐着一个影响胃口的人,也不妨碍慕秋吃得认真。

    卫如流原本没什么胃口,看她吃得心无旁骛,也跟着动了筷子。

    面刚做出来,还有些烫,他吃得快了,笼罩在身上的寒意一扫而空。

    到最后,卫如流比慕秋还先一步吃完了面。

    慕秋喝了口面汤,用帕子压了压唇角,对卫如流说“现在可以做正事了吧。”

    “其实最重要的正事已经做完了。”

    慕秋微愣“吃面就是正事”

    卫如流认真纠正道“找你陪我吃个面就是正事。”

    慕秋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

    堂堂刑狱司少卿口中的正事就是这个

    她看着卫如流,想从他的神色里分辨出他有没有在开玩笑。

    “你不是说,你要找我说件事吗”

    “这件事的重要性,没有吃面重要。勉强也算件正事吧。”

    慕秋委实是看不懂卫如流这个人了“那你说吧。”

    卫如流将空碗和筷子一并推到桌角,开口道“亲姑姑,你知道,你的嫂嫂曾给你和你侄子我订过婚事吗”

    慕秋

    等等,辈分这个问题是她先扯出来的。

    但现在听不懂理不清楚的人怎么成了她

    “卫少卿,卫公子,卫如流,说人话好吗。”

    卫如流的目光落到远处的翘角飞檐屋上雪,神情悠远平静,就像是在讲话本里的故事般,平铺直叙得没有任何感情。

    “我手里这把弯刀,是我母亲赠我的十二岁生辰里。在它刚被打造出来时,其实是配有刀鞘的。”

    “她说藏锋于鞘,于是刀给了我,而刀鞘,作为约定的信物,送到了慕府。”

    “然而,就在两家交换婚书前夕,我那位温婉柔顺以夫为天的母亲,用三尺白绫自缢身亡,追随我父亲而去。这把并不适合做武器的无鞘弯刀,自那之后,就成了我随身携带的杀人利器,刀身上沾染了无数人的血。”

    他说这些话时,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更不带任何情绪。

    但越是如此,慕秋越相信他这番话的真实性。

    这一瞬,她做过的那场噩梦和卫如流现在说的话在她脑海里不断闪现。

    随后,有些遗忘的记忆画面浮上慕秋的脑海。

    画面里,形制诡异的刀鞘被装在盒子里,交到她手上,还有位妇人对她说殊观,这个东西以后就交给你保管了,藏锋于鞘,你将来要好好督促他莫要太过锋芒毕露。

    慕秋目光低垂,落到放在桌面的那把无鞘弯刀上“这把刀的刀鞘,现在还在我那里”

    刚刚那幅记忆画面里面的妇人正是她的母亲容洛熙。

    可她仔细清点过母亲的库房,里面并没有卫如流所说的刀鞘。

    “我也不知。”

    “所以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就认出了我”

    听到这句话,卫如流的唇角微微弯了弯,旋即又很快消失“若不是知道,你以为区区一千两就能聘请我给你当护卫”

    不等慕秋回话,卫如流又问道“若不是知道,你觉得我为何会许诺不伤你”

    那时,他亲手解下了母亲悬在横梁上的尸体。

    母亲被父亲保护得太好了,她是温山软水里浇灌出来的美玉,一旦跌入尘埃,美玉蒙了尘,再也擦拭不干净。

    他并不怪母亲丢下他,可从那之后,他最厌恶性情娇弱只会哭哭啼啼的女子,也极讨厌没有任何主见没有自我原则的人。

    而这位险些成为他未婚妻的姑娘呢,同样在十年前,她从帝都贵女沦落为扬州城小小狱卒的养女。

    但她的心性从未蒙尘,遇事冷静。

    明明怕他得很,在原则问题上却寸步不让,为此三番五次与他争辩。

    胆子有时更是大得出奇,赌起命来的狠劲连他都要为之侧目。

    简言之那天站在卫府门前的石狮子前,对他说“不然你成亲吧”

    他突然就想见见慕秋。

    见见她,见见这位如无意外,其实本会成为自己妻子的姑娘。

    卫如流两只手按在桌面上,倾身向前,凑近了她,直到两人呼吸交错,他能嗅见她发间熟悉的栀子香。

    他认真凝视着她,声音很轻“若不是知道你的命运和我一样,都曾因十年前的旧事而改变,我怎会把自己的狼狈摊在你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