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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涅槃
    大三下学期期末考试一完, 梁苏就在众人惋惜的眼神中收拾好包袱,去了城区最偏僻的司法局实习。好在单位小,人少房多,居然主动给她安排了间单人宿舍, 避免了来回奔波之苦。

    她随身的行李不多, 里面大多都是书、墨水和圆珠笔, 还有随身几件换洗衣物。这时候于鹤立已经毕业,之前开的那辆桑塔纳也已经还给了单位。他咬咬牙, 想方设法找人托关系买了一辆七八年车龄的二手面包车回来。

    “你瞧咱们鹤立算计的多精,这车不但便宜,空间也比之前的轿车宽敞许多。”路教授抚摸着脱了皮的座椅,“没事还能停在个风景好的地方睡一觉, 舒服的很。”

    于鹤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买这车平时给我店里拖货,偶尔还能方便梁苏搬个家啥的, 比华而不实的轿车方便多了。再说漆也便宜, 山路上磕磕碰碰不心疼。”

    “你小子这期间少去司法局打扰小梁,老老实实在店里赚钱, 咱们专业成长期长, 未来十多年可能养家重任都要担在你身上。你去司法局费事不说,也影响小梁的清净修为,知道吗。”

    于鹤立应了一声, 关上后备箱,坐进驾驶室准备出发。

    梁苏坐在副驾驶上,不好意思地对路教授挥了挥手。路教授点点头,背着手站在车外,目送面包车消失在道路远处。

    这回于鹤立说到做到, 除了偶尔给梁苏送些书籍,或者把梁苏做好的英语卷子带回校内花钱找老师批改之外,无事从来不会去打扰梁苏。

    八十年代的司法局果然是清闲养老的单位,人员年纪偏大,事情不多,整个机关都沉浸在一种暮气沉沉的氛围中。梁苏除了偶尔帮着草拟些上传下达的文书之外,几乎整日就窝在办公室的角落里温书。领导是个和气的中年妇女,双胞胎儿女都在附近上高中,所以没事的时候也经常溜号买菜做饭。

    这地方的人和事梁苏都非常满意,总觉得之前霉头触够了,现在上天开眼否极泰来。美中不足有二,一个是因为经费有限,食堂的伙食吃的比较差,多数时候都是绿油油一片不见荤腥。第二个也是因为经费有限,她住的宿舍没通电话,有时候想跟路教授交流点学术问题,还得在办公室找没人的时候聊。

    有一次随口和路教授抱怨了几句伙食差,结果第二个星期就收到了一大罐麦乳精和几条苏打饼干。梁苏把那个圆滚的罐子搁在宿舍床头柜上,每天早餐用开水泡两勺喝的胃里温温的再去食堂,似乎杂粮馒头与咸菜包也不像往昔那样难以下咽。

    日子就这么平静的过去。随着知识一点点巩固,梁苏渐渐对自己未来的研究生考试有了信心。偶尔放松的时候,她会想起过去在渝城政法学院发生的事情。穿越后的日子如同迷梦一场,不过总的说来,这三年多还算没有虚度。

    时间仿佛在日复一日的温习中停驻,正当梁苏觉得有些倦怠的时候,宿舍楼清早大喇叭新闻里播出了一条不寻常的消息中国、日本、英国和美国共同签署了在南海合作开发勘探石油的合同。

    当时梁苏正在刷牙,一时走神,用力过猛,尖锐的刷毛刺破牙龈血管,吐出来的泡沫都带着些许胭脂红。她倒吸一口凉气,打了捧冷水漱漱口,又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过来。

    现在的国家技术落后,海上石油勘探只能与发达国家合作完成。梁苏知道南海问题会成为日后国家主权争端的一部分,却不了解问题的根源所在。“如果中国的律师能懂得国际法,我们也不会在列强的世界里任人宰割。”路教授当年的豪言壮语在梁苏心底响起,如果有机会能够去外国法学院中学习,也许真的有一天会在国际舞台上披着律师袍为国家和人民的利益而战。

    这年头律师资格还没有实行统一考试,各大法学院的本科毕业生获得学位进事务所工作则自动授予律师证。路教授一早就说过,等她拿到毕业证就安排去律所执业,边做律师边念研究生,人累一点但两边都不耽误。梁苏上辈子在本科毕业通过注册会计师考试后,在事务所做了两年底稿才正式拿到独立签字权,那时候工资低也不自由,想想就一把辛酸泪。没想到这个时代法学院毕业居然可以直接出来做律师,虽然对于委托人多少有点练手的意味,但她也愿意跟着路教授好好尝试,争取早日独立放飞。

    到了十一月,几趟冷空气经过川渝,天气骤然寒冷下来。梁苏的复习进入最后的冲刺阶段。没有琳琅满目的参考资料;没有层出不穷的往日真题,考生的所有武器就只有手中泛滥的几本课本和法条,以及一本英语词典和屈指可数的几张模拟试题。

    渝城政法学院研究生入学考试日期定在十二月二十二日,等到第二天听新闻时她才知道,那一天也是国内第一台亿次计算机问世的日子。前一天梁苏悄咪咪的被于鹤立送回学校宿舍睡了一夜,虽然因为兴奋失眠了半宿,仍旧精神抖擞的奔赴考场。

    上一次梁苏这般紧张还是在三年前的高考时,但那次她在考场上奋笔疾书却心静如水,仗着上辈子知识结构的加成,试卷上艰难险阻的关隘她都如履平地,天堑变通途。而这次的考试不光关系到是否能继续在政法学院深造,更是在为她和恩师两个人的尊严而战。

    考场中各个年龄阶段的考生都有,从青春少艾到白发苍苍,无一不面如沉水压力重重。梁苏坐在位置上,看着监考老师拿着厚厚的试卷袋走进教室,垂着手等待考试铃声响起。不知怎得,她突然想到千百年前中国古代的科举考试。这项制度自隋唐时期建立,是中国历史上选拔官员最公平的途径。多少名不见经传的寒门子弟由此踏上仕途,登上浩渺史书典籍的某一页。

    上午的专业课考试中规中矩,除了两道法理学选择题梁苏有点拿不定主意,其余的题目她几乎都胸有成竹。平心而论题目并不容易,甚至多数主观题都涉及到不止一个知识点,还要运用自己的理解,并清晰的将观点表述出来。这对当时参差不齐的考生来说即使绞尽脑汁都难以下笔。梁苏端坐在位置上,余光扫过周围的考友,有的抓耳挠腮,有的撑着脑袋冥思苦想,草草写了几笔就搁置下来。

    梁苏嘴角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稍稍打了腹稿就洋洋洒洒开始作答。感谢这几年路教授带着她做论文,让观点的剖析、辩论与挖掘都不再成为难题。甚至有时候,路教授还会心血来潮出一个具有争议性的法学问题,让梁苏从正反两个角度来说明。

    刚开始梁苏疑惑不解,觉得选择自己的观点立住脚就好了,何必吃力不讨好的花精力自我怀疑。路教授叹口气,随手抓起一张黑白报纸,指着上面水墨画猫咪的插图问她颜色。

    “只有个轮廓,我哪里看的清楚黑白。”梁苏觉得教授在逗孩子玩儿。

    路教授正色道“世间的大部分事情都很难分清黑白,这一点在法庭上尤甚。如果你不能立住自己的观点,同时猜透对方的论据进行击破,很容易被带进沟里去。法庭上的情况瞬息万变,尤其是民商经济类案卷。对方可能突然变更诉讼请求,也可能搞临时证据突袭,你基本功不扎实,只能最多有招架之功绝无还手之力”

    “现阶段来说,在我这里唯一能够接受答案就是自信的指着这只水墨猫咪说,我说它是白猫它就是白猫,我说它是黑猫它就是黑猫。然后自圆其说即可。”路教授笑得意味深长,“这是我当年法学院第一课的时候老师讲的案例,只不过图片换成了漫画中的马匹。这么多年我从来不敢忘记,也受益终生。”

    “您怎么不在课堂上跟大家讲这个案例这么振聋发聩的理念只开小灶在闲聊时跟我一个学生说,未免太浪费了。”梁苏心服口服道。

    路教授把报纸收起来搁在一边,“这年头学生只要懂得书本上的知识就已经够用了,何况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其实对法律实务都没有兴趣,也不会深入思考。再说我这个理论来自于西方法学教室,这么广而告之的传达出去,只怕有心人会拿来做文章扣帽子,对牛弹琴这种事吃力又不讨好,还给自己惹得一身麻烦,何必呢”

    梁苏一时不知如何接话。路教授又用梦呓般的口气道“如果是在我母校的讲台上,或许我一时激情洋溢,比这还激进的观点都会脱口而出,可惜如今我一把老骨头,精力不济也没得这份心,能讲好手上这几门课就已经很不错了。”

    上午的考试梁苏提前了半小时答完,还检查了几遍错别字之类的,等铃声响起就交卷离开了考场。于鹤立早已等在门外,两人快步走向停车场上了面包车。于鹤立变戏法似的从尾厢拿出一个保温盒。

    梁苏匆匆吃过他亲手做的菜肴,又喝了半杯温水才停下。她靠在座位上打了个盹儿,于鹤立漫不经心地翻着今日的报纸,一颗心全在旁边的睡美人身上。

    下午的英语和政治考试题目都不难,梁苏三下五除二做完了,就趴在座位上慢慢发呆,直到考场大半人都做完交卷,她才随大流把试卷给了监考老师,摇摇晃晃的走出了考场。

    一周后复试名单出来,梁苏的名字赫然在册。紧接着就是面试环节,这次的面试学校别出心裁没有让任何本校老师参与,而是从省会成都请来几位德高望重的法学家对这些准研究生来进行考核。

    十位通过笔试考生的进场顺序由抽签决定,梁苏看着手中的阿拉伯数字五,默默把纸条揣在了口袋里。备考室就在正式面试的教室隔壁,梁苏百无聊赖的打量着身边摩拳擦掌、口中念念有词背诵开场白的同僚,心里琢磨的确是哪几个男女长得比较帅气和漂亮。

    候考室内的考生一位位陆续减少,很快就轮到了梁苏。在她前面一位的考生是个漂亮健康的女孩子,面带微笑的进去,十多分钟后出来时脸色却苍白如纸。

    擦身而过的一刹那,女生小声嘟囔道“准备的都没问,问的都没答案。”

    梁苏来不及细想就被带进了面试场地,三位上了年纪的考官和蔼地笑着,看不出任何架子。中间作为主考官的男士稍胖,旁边是一位身材娇小的女士和一位年纪稍轻的男士。梁苏鞠了一躬,用平缓的语速介绍了自己。

    女考官问了个法理学的基本问题,年纪稍青的男考官则问了个略微刁钻的刑法实务问题,梁苏都四平八稳的做大了。最后轮到主考官发问,他胸有成竹从旁边的纸箱中抽出一个信封,在梁苏面前展示了侧面的封条,然后缓缓开启。

    “如何看待法律实务工作中的出庭诉讼工作和日常顾问行为,例如审合同,做调查等。请谈谈你的见解,准备时间一分半钟,答题时间三分钟。”

    梁苏微微一怔,这个切入点她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路教授也没有提出过。几秒慌乱之后她冷静下来,想起上辈子在注册会计师年度培训上老师讲过的一番话。

    “注册会计师在做审计时好比拿着手术刀挽救病人,多数时候舞弊行为已经发生,做出否定意见和无法表示意见的审计报告是为了引起公司管理层和外界监管的重视,意义在于亡羊补牢和杀鸡儆猴。而企业财务人员严格遵守会计准则的工作则是从根本上防微杜渐,尽可能防止舞弊结果发生。”

    想到这里,梁苏的心情一下子平缓起来,她清了清嗓子,示意答题可以开始。

    “律师出庭诉讼,好比手术台上的医生,尽全力为发生法律纠纷的委托人或者被告人争取合法权益。而法律顾问工作中,包括但不限于回答法律咨询、审合同、做调查等等,是为了防范法律风险发生,将可能涉及的争议用平和的方式防患于未然,作用更像预防针。古往今来,无论中外诉讼成本都一直居高不下。我觉得好的律师既要拿得起手术刀,能够熟练切除病灶挽救生命;更要做有效的预防针,减少纠纷发生,为企业和个人和谐健康发展保驾护航。”

    一语结束,主考官微微颔首。

    梁苏微笑着和考官道谢,款款走出了考场。

    录取名单于一周后正式公布,法律系录取的七个考生中,梁苏的名字赫然排在首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