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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 60 章
    “世子,您不能再心软下去了,待您病好,何愁一个苏澜生呀”老嬷嬷用滚烫的热水擦拭萧郁的背部,她倒是比萧郁还要心急如焚,自苏澜生离去后,便不停唠叨着。

    寒毒钻心蚀骨,萧郁将唇咬破,指节被他捏得泛白,胸腔漫起一股无名火,疼痛让他连简单的发怒都做不到。

    萧郁不答反问,“你知道他在外面,你是故意将陈婉婉的事情说给他听的,对不对”

    老嬷嬷“老奴也是想着让他开窍啊,如果他知道您的病因,他会心甘情愿”

    “别再说了。”萧郁用尽力气推翻水盆,打断了嬷嬷剩下的话。

    他知道嬷嬷说的是对的,只要病好了,他就可以去报仇了。

    父亲、母亲、弟弟所有仇都可以报了。

    不过一个苏澜生罢了。

    苏澜生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苏父正在小院里择菜。

    苏淼淼蹲在苏父身边,笨拙地掰断比她手指还要长的长豆,她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还没抬头就急急喊了句哥哥。

    苏父瞥了他一眼,冷声道“回来了,怎么又去他那边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少去隔壁吗”

    苏澜生“萧郁身体不好,他家也没几个能照顾他的,我就偶尔帮一下。”

    苏父皱眉,气道“你这哪里是偶尔”

    这小子几乎天天都过去,以为他不知道呢

    “听说他要娶陈县令的女儿了,等他媳妇过门了,你可别再去打扰人家小夫妻了,这要说出去,我们两家都没面子。”

    苏澜生捏紧双拳,突然问道“我找他怎么就是没面子的事情了他又不喜欢陈婉婉,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事情,你们怎么都在乱说”

    苏父扔下手里的菜,上前揪住苏澜生的耳朵,道“是不是我放纵你太久了,你胆子越来越大了,连你爹都敢呛嘴了,我说了别去别去,你非要去。”

    “我照顾朋友有错了吗”

    “你这哪是照顾朋友,你明明”话说了半截,两人心照不宣的沉默下来。

    苏澜生眼泪滚落,轻声道“您、您都知道了”

    苏父“知道什么,我不知道”

    “阿爹,您也觉得我有问题是吗我、我喜欢”

    “别说了,这件事以后也别再提了。”

    “阿爹”

    苏父“从小到大我哪件事没依过你连你小妹我都没有那么纵容过,但凡换个人换个人都好啊”

    苏澜生“萧郁哪里不好了”

    苏父“他是叛贼之子,圣上将他流放到这里,就是放他病死他乡,变相地折磨他的,你以为他有多少好日子能过了”

    苏父突然抓住苏澜生,厉声道“娃儿,听阿爹一句,不要再靠近他了,如果被他发现你身上的秘密,你会有危险的,你不担心自己,你总要替我和你妹妹着想吧”

    话落,苏父便拂袖而去。

    苏淼淼过来抱住苏澜生,抬手抹去他脸上的泪水,童音软软的安慰着他。

    “哥哥,别哭了,你哭的淼淼难受。”

    苏澜生泪水不止,闻言抱紧了自家妹妹,他将脑袋埋在苏淼淼单薄的肩膀上。

    他一字未说,却哭了整整一夜。

    萧郁连续三天没见过苏澜生了,他每日都在院子内等苏澜生出现,墙头上再也没了少年的身影。

    苏澜生被苏父日夜看管着,白日里在县城里奔波,到了晚上,苏父让他睡在里屋,他不敢去找萧郁,就怕惊扰了苏父。

    劳累了多日,苏澜生生病了,苏父还要赶着去县城拉货,命令苏小妹在家好好照顾苏澜生,不许他去扒墙头。

    苏澜生高烧不退,恍惚间看到了一抹熟悉身影朝他走来。

    冰冷的大掌覆上他的额头,他意识到来人是谁,在睡梦中轻声呢喃。

    “萧郁”

    萧郁面色不见得比床上的苏澜生好多少,他眸里含着心疼与痛苦,一点点轻抚苏澜生的面颊。

    “我不会伤害你的,永远不会,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苏淼淼蹲在门口,她不敢直视萧郁的脸,甚至是他的背影。

    萧郁从她面前经过,她甫一抬头,就对上了萧郁探究的目光。

    苏淼淼吓得浑身一抖,更加用力地抱紧了自己的身体。

    萧郁在她面前蹲下,他尽量放轻语气问道“你怕我”

    苏淼淼拼命摇头,在旁人眼里,她像是回答萧郁的问题,只有她知道,她光是听到萧郁的声音就觉得胆寒。

    眼前人明明没有做什么,可她就是觉得害怕,像是隔壁李狗蛋跟她形容过的会吃人的厉鬼一样可怖。

    萧郁叹息一声,他想摸摸小女孩的脑袋以作安抚,却害怕苏淼淼反抗挣扎伤了自己。

    “我不会伤害你哥的,也不会伤害你,我保证。”

    脚步声与咳嗽声慢慢飘远,苏淼淼才敢睁开眼,她看着地上用油纸铺着的饴糖,恐惧消散,颤抖渐渐停止了。

    她望着萧郁即将远去的背影,急忙喊道“我、我信你。”

    日子一天天过去,苏澜生已经许久没见过萧郁了,隔壁最近在办喜事,听说萧郁答应了那门亲事。

    萧郁之所以答应陈婉婉的婚约,是陈县令为了女儿的婚事下了血本

    衔月草能治好萧郁身上的寒毒,它不知怎么落在了陈县令手中。

    衔月草长在北苍山的悬崖上,那里地势陡峭,稍有不慎就会葬送性命,几年来无人敢踏上那块险境。

    人人都说萧郁要娶陈婉婉是为了冲喜和那株仙草,陈婉婉却一点都不在乎,甚至跑到了他面前耀武扬威。

    萧郁曾因为苏澜生冷落过陈婉婉无数次,陈婉婉不知道苏澜生对萧郁的心思,她只是单纯的在出气。

    “我是萧郁的救命恩人,他想要活命,就得听我的,我让他做什么他必须做什么。”

    “成王世子,一个病痨鬼罢了,他也敢看不起我,他若是不听我的,他也别想活命了。”

    苏澜生理解了陈婉婉话中的意思,陈婉婉是想拿衔月草逼萧郁就范。

    谁不知道陈婉婉喜好男色,她和多少个公子哥们纠缠不清,萧郁跟谁成亲都不能跟陈婉婉。

    那个女人一定不会把衔月草给萧郁的,她不过是想玩弄萧郁罢了。

    萧郁不需要陈婉婉的衔月草,他会将药草带回来亲自送给萧郁。

    他要告诉萧郁,你病好了后,能不能跟我一起去魇山看看,那里是我娘出生的地方。

    那里四季如秋,红枫开满山头,萤火代表着新生,那里有无数的璀璨萤火,它们会祝福你。

    萧郁,你也能获得新生。

    北苍山终年覆雪,山路冻结成冰,山脚的路面早就没了飞禽走兽的痕迹,更何况是凡人。

    谁敢踏上去,必定是死。

    晏离舟待在苏澜生体内,他的魂魄也能感受到苏澜生的体温在逐渐下降。

    苏澜生用铁棒敲碎冰面,一步一脚印慢慢挪上山。

    晏离舟想要帮他裹紧身上的裘衣,冬衣能御风寒,却抵挡不了脚底的寒冷,寒从脚底生,他冻得快要失去知觉了。

    风雪扑面,拳头大的冰渣子打在脸上,苏澜生的脸完全僵硬了,他感受不到寒冷,就连皮肤被撕裂流血了都毫无察觉。

    晏离舟不知道苏澜生是哪来的毅力攀登上山峰的,他躲在苏澜生的身体里几欲失去知觉,而苏澜生却能保持清醒走完全程。

    他迷迷糊糊中记得苏澜生摔倒过无数次,在即将冻死前,苏澜生又跌跌撞撞撑着虚弱的身体爬了起来。

    晏离舟再次睁开眼,苏澜生已经回到了小镇,他拖着病体,病恹恹看向贴着囍字的萧府。

    一路过来,他听说了一件喜事,就在昨天,萧郁娶亲了。

    萧郁和陈婉婉成亲了,他还是来迟了一步。

    苏澜生摇摇欲坠敲响了萧府大门。

    这是他第一次用正常的方式踏进萧郁的地盘。

    开门的是萧郁身边的老嬷嬷。

    苏澜生脸上满是冻疮,他嘴唇青紫,说不出半个字。

    他来时想过许多,他要怎么告诉萧郁,我替你采来了衔月草,你不用娶陈婉婉了,我可以救你。

    而现在,那些想好的腹稿都要作废。

    老嬷嬷蹲下来要扶他,他颤抖着将手上一直捏着的衔月草递给老嬷嬷,他仰着头,一双眼布满血丝,他快要失去意识,可眼中依然闪着璀璨的碎光。

    一株衔月草可能不管用,这是我给萧郁的贺礼。

    老嬷嬷懂得了他眼中的意思,她伸手接过苏澜生手中的药草。

    苏澜生的五指紧握,衔月草的根系黏在他的手中,仿佛与他的掌心冻结成了一体,任凭老嬷嬷怎么拔都拔不动。

    她不敢用力掰开少年的掌心,她害怕力气太大,会把少年冻僵的手指掰断。

    “你真傻啊”

    苏澜生昏厥前,听到了老嬷嬷的叹息声,后面那句话他听得不太真切。

    是什么好像是什么很重要的话。

    苏澜生从北苍山回来后昏睡了七天七夜,他睁眼醒来见到的不是苏父,而是隔壁的张大娘。

    苏澜生抿了抿胀痛的嘴唇,虚弱问道“我爹呢”

    张大娘擦擦眼泪,喂他喝下了一碗热水才道“你小妹她前几日出去玩耍就没回来,你爹出去找她,至今未归。”

    苏澜生一怔,抓住张大娘的衣袖,慌张道“他们去哪了,阿淼去的哪里,她跟谁出去的她一直很乖,没人带着她她不会跑很远的。”

    张大娘“我们也不知道,王婶家的狗娃说她进了魇山就没出来过”

    苏澜生还没等她说完就下了床,他脚步虚浮险些跌倒,被张大娘扶着坐回了床榻。

    “阿生啊,你别着急,大伙们都帮着去找了,你身体都还没好你还想着去哪啊你妹妹不见了,万一你再出事,你要你爹咋办啊”

    苏澜生完全听不到张大娘在说什么,他满脑子都在想苏淼淼会去哪里。

    她失踪了那么多天,魇山没有凶狠的山兽,却有亡魂厉鬼。

    阿淼不是普通的孩子,她和自己一样有娘亲的血脉,她也属于山鬼一族,普通的小鬼们不会欺负她的。

    她一定会没事的。

    他这么想着,下午便有消息传来

    苏淼淼溺死在河里,苏父在找女儿的途中摔下陡坡,两人的尸体被运了回来摆在苏家的后院里。

    苏澜生跌跌撞撞走到院子里,他跪在两人的棺材前大声痛哭,哭声穿过石墙,传到了萧郁的耳里。

    老嬷嬷替萧郁斟茶,看着他脸上的气色明显好了许多,她欣慰之余,一边又轻声哄道“世子,这药果然管用,您再多服些吧。”

    萧郁恹恹看向桌上浓稠的药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血腥味,他揉了揉眉心,苦笑道“我不想喝。”

    苏澜生将苏父和苏淼淼埋葬后,他用苏父的积蓄在县城里租了间小铺子,生意渐渐好起来后他干脆就住在县城里了。

    他一个月难得回去一次老宅,坐在苏父曾经睡过的榻上,一坐便是一整夜。

    他不敢回去还有一个原因,他怕看到萧郁,也怕听到萧郁身边人的声音。

    几月后的一个晌午,苏澜生坐在铺子里打盹,一位身怀六甲的妇女走进了他的铺子。

    他起身招待,乍然见到一张熟悉的脸,他还有些没回神。

    陈婉婉褪去了从前的嚣张跋扈,一脸尴尬的跟他打了声招呼。

    苏澜生不知怎么回话,他的视线落到她肚子上,一时滋味难明。

    陈婉婉温柔地摸着自己肚子,笑道“已经三个月了。”

    苏澜生讷讷点头,他想岔开这个话题,手忙脚乱打包了一些糕点,语无伦次道“你、你喜欢吃什么我和萧郁也算旧相识,就当我送你们孩子的”

    陈婉婉奇怪道“萧郁你大概是误会了,这个孩子不是萧郁的。”

    苏澜生停下手中动作,陈婉婉果然还是红杏出墙了吗

    陈婉婉立马明白他在想什么,她挥挥手,解释道“我和萧郁没成亲,你不知道吗我后来想通了,就萧郁那身子骨,还不够我享福的,我嫁给了中州一个富商,他对我挺好的。”

    陈婉婉见他不答,又想起了曾经对苏澜生说过的重话,她尴尬笑笑,道“以前那些话你别记在心里,现在有了孩子我也懂得了一些事情,我做事不计后果,太任性妄为,对不起。”

    “说起萧郁,他现在还好吗我记得他的身体好像康复了。既然说开了,还有一件事我想向你道歉,当初我骗了你,其实衔月草根本治不好萧郁的病,是我故意让人谣传的,我想逼萧郁娶我,现在想想,我那时的做法真的太蠢了”

    苏澜生完全听不进去一个字,陈婉婉没和萧郁成亲,那萧郁跟谁成亲了

    衔月草不能救萧郁的性命,那萧郁的身体是怎么恢复的

    苏澜生送走陈婉婉后,着急忙慌奔回了家里。

    一墙之隔,隔了几个月,他终于又爬上了墙头。

    金桔开满了枝头,萧郁依旧坐在老位置,他闭着眼睛在小憩。

    深秋时节,一向畏寒的萧郁没有盖着毯子,他脸上气色比初见时好了不少,一眼看过去和正常人无异。

    苏澜生离那颗金桔树非常近,桔子的香气也无法掩盖院子内那股浓烈的腐臭味。

    苏澜生捂住鼻子,满心都是疑惑,萧郁这是怎么了

    萧郁屋里传来脚步声,苏澜生吓得跳下墙头,他躲在自家院子里,透过墙壁的小缝窥探那边的动静。

    一名长相美艳的女子从后抱住了萧郁。

    陈婉婉说,萧郁没有娶她,而是娶了一个不知从哪里带回来的姑娘,那姑娘长得极美,就是不爱出门,也不爱和邻里打交道。

    少女拿起桌上的一个瓷碗,抱着萧郁就要替他喂下。

    “你身体虽然养好了,但是药不能停。”

    萧郁扭头避开近在眼前的汤匙,厌恶道“病根早就埋下,再怎么治都是这样了,我说过我不会再喝了,你们再敢将这东西端到我面前,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少女松开萧郁,走到他身前,她没有被萧郁的话语激怒,嗓音依旧平淡,说道“你在害怕什么你害怕苏澜生知道吗可是你已经把他妹妹吃下去了,你还妄想他能原谅你吗”

    萧郁一脸漠然,指甲将桌沿抓出五道鲜明的指痕。

    “你做到了我给出的条件,我父亲也会答应你,他手下的将士跟他出生入死几十年,宫里也有他的旧相识,狗皇帝马上就要死了,你先想想,用什么方法杀了他,好解你的心头之恨。”

    萧郁“我自然早就想好了,你先退下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怎么,不喜欢跟我说话不想看到我萧郁,我这辈子唯一的心愿就是嫁给你,你不能这么对我。”

    萧郁闭上眼,叹气道“婕儿,我只是有点累。”

    方婕儿伸手掐住萧郁的脖子,她是定安将军的庶女,虽是庶女,可父亲最疼爱的便是她。

    她从小在边关长大,皇城里那些人很少知道她的相貌,她才能安然无恙嫁给萧郁。

    她自七岁起就想嫁给萧郁,父亲愿意为萧郁起兵造反,她知道萧郁不喜欢她,强扭的瓜不甜,她还是劈开硬吃了。

    方婕儿“我告诉你,你要是敢不听我的话,别逼我对苏澜生动手。”

    萧郁倏地睁开眼,目光森冷看向面前的女人。

    “你敢”

    “只要你乖乖的,我就什么都不会做,”方婕儿抚过萧郁的脸颊,低低笑道,“不然我就告诉他,他妹妹死亡的真相。”

    萧郁埋着头,没有看到她眼底的狠厉。

    苏澜生听到一半就跑了,他脑袋空空,觉得自己似乎是魔怔了,不然那个女人说的话他怎么听不懂呢

    “可是你已经把他妹妹吃下去了。”

    吃下去了,妹妹

    萧郁为什么要吃他妹妹

    苏澜生将苏淼淼的坟挖开,他跪在小小的棺材前,颤抖着将棺盖打开。

    尸体几个月后不可能还会保持原样,可里面躺着的只有苏淼淼生前爱穿的几件衣裳,都是他亲手放进去的。

    淼淼的尸体哪里去了

    下葬的时候他还看过一眼,淼淼明明躺在棺材里。

    萧郁,是萧郁

    苏澜生发疯般就往家里冲,他蹚过溪水,马蹄声在他周围响起,他转过头,看见几个身穿盔甲的士兵。

    “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得罪了。”

    剑影一闪,鲜血被溪水缓缓洗涤。

    苏澜生睁着空洞的双眸,他躺在冰冷的水中,手里紧握着苏淼淼的衣服。

    他终于记起了送衔月草那日,老嬷嬷剩下那半截话。

    “你真傻啊,衔月草救不了世子的命,只有你的命才能救世子的命。”

    他的魂魄出窍,远看着那群士兵将他扔上了马车,他们要带他去哪里

    山涧逐渐被昏暗笼罩,数不清的萤火围绕在他身侧,他恍惚间听到了苏淼淼的声音。

    “哥哥,救我,哥哥呜呜”

    是阿淼在哭。

    一段清晰的记忆出现在他脑中,刚才见过一面的士兵抓住年幼的小女孩,苏淼淼在他怀中拼命挣扎,她的头沉入脚踝深的溪水底,明明是连小儿都能站起来的高度,淼淼却淹死在了那里。

    淼淼,他扑过去想要扯开男人的手臂,他穿过了两人的身体,却什么都捞不着。

    不是说只要他的命就能换萧郁的命吗

    他换,他心甘情愿换,只要你们放过我的妹妹。

    他看着苏淼淼死在了他的面前,却什么都做不到。

    淼淼,阿淼,是哥哥对不起你。

    强烈的悲痛席卷晏离舟的灵魂,他捂住胸口,想要安慰跪在地上哭泣不止的苏澜生的魂魄,可他的灵魂被强制召唤,再睁眼,他站在了萧郁身边。

    “苏澜生死了。”方婕儿轻描淡写说着,替萧郁拢了拢被子。

    萧郁眼里淬满狠厉,抬手掐住女人的脖子,道“是你,是你派人杀了他对不对”

    方婕儿被他掐得快要不能呼吸,她的指甲在萧郁手臂上抓挠出痕迹,萧郁毫不留情,手上的触感乍然消失。

    晏离舟惊讶地看向端坐于床榻之上的方婕儿。

    方婕儿自幼练武,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萧郁怎么会是她的对手。

    方婕儿“你不用再挣扎了,萧郁,你反抗不了我的。”

    你以为你还是从前那个马上挽弓,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吗

    你的脊骨早就被弯折,你连轻剑都拿不起来。

    萧郁腰背佝偻,缓慢转身,他呼吸沉重,却说不出半个字。

    “我也是迫于无奈,谁叫他知道了你的秘密呢,如果他不死,他就会将秘密全部说出去,况且”

    你敢面对知道真相的他吗

    萧郁,你个懦夫,你不敢面对苏澜生,你害怕他拿着真相来找你,来质问你,用仇恨的目光看向你。

    方婕儿笑道“你放心,他妹妹已经成全了你,你自然就不需要他了。”

    “我们会给苏澜生留一个全尸的,我会让人好好安葬他,现在,你该做你应该要做的事情,你想要得到的全都能得到了,我会帮你的。”

    “你是天子,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你的皇后,这是我从小的梦想,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虽然中间出了点岔子,但好在,一切都会圆满。

    方婕儿临走前将一个紫檀盒子递给萧郁,说道“你获得了新生,这副骨头放在我这也没什么用了,送给你留作纪念吧。”

    方婕儿走后,晏离舟靠近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萧郁,他在萧郁面前缓缓蹲下。

    紫檀盒敞开着,那里面躺着一些断裂的碎骨,更多的是被磨成齑粉的骨灰。

    晏离舟恍然回神,他瞬间明白了一件事,萧郁很早以前就死了。

    晏离舟的指尖轻触萧郁的手指,只一瞬,他就感受到了浓到化不开的悲伤,萧郁的记忆在那瞬间全部敞开。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京中贵女们都想嫁给相貌家世才学样样不俗的成王世子。

    自他父亲意图谋反被抄家斩首后,成王世子萧郁就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人物。

    他们都以为萧郁被赶去了中州一个贫瘠的小县城,却不知他在中途就被人虐待而死。

    萧郁年少带兵出征,从无败绩,蛮夷知他大名皆闻声色变。

    没人知道,圣上竟然会惧怕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

    北苍山一直有个传说

    千年前,北苍山山脚下的某户村落里出了一个作恶多端的少年,村民们合伙惩治了那名少年。少年死后,戾气化作厉鬼继续行凶作恶。

    村民们千辛万苦请来了山外的得道高僧才将那只厉鬼制服。

    他们听从高僧的话,将少年的骨头拔出,打碎后分别埋在了北苍山各处,少年的亡魂挣脱不了束缚,永远不能为祸人间。

    皇帝相信了那件传说,他害怕萧郁的亡魂会来索命,押送萧郁的士兵们听命行事,将萧郁的骨头生生拔出,一块一块埋葬在了北苍山

    传说大多都是后人杜撰的,一小部分也是真的,萧郁的仇恨化作了恶鬼,他杀光了押送他的士兵们。

    他从未对龙椅上那人生过仇恨,也从未起过异心,他也知道手握重兵会招来什么后果。

    他以为圣上明白他的忠心,可他的父亲还是被人诬陷,一味的愚忠还是换来这种结局,他决心复仇。

    可是,他的灵魂没日没夜遭到冰寒折磨,光靠他无法寻到自己的骸骨,他浑浑噩噩顺着既定的路途漂泊到了中州。

    初见苏澜生那刻开始,萧郁就知道,苏澜生和他一样,都不是人。

    少年毫无戒心,一步步朝他靠近,甚至将最重要的秘密都告诉给了他。

    “萧郁,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不是人。”

    “我知道你不会乱说出去的,所以我将这件秘密告诉你,你会怕我吗”

    他当然不怕苏澜生,他甚至想要苏澜生的性命。

    从小照顾他的老嬷嬷说,山鬼的心头肉能够重塑肉身,定安将军的小女儿倾慕他已久,方婕儿知道他的事情后,花了好长功夫亲自挖出了他的遗骨,缓解了他的寒毒之苦。

    方婕儿开出的条件全部对他有益,他能大仇得报,只要牺牲一个苏澜生。

    嬷嬷常在他耳边重复念叨,“世子,您不能再心慈手软了,待您病好,何愁一个苏澜生呀”

    他总是回答嬷嬷,“再等等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一直在注视着苏澜生,哪怕困于窄小的院落也好,他想待在这里。

    一墙之隔,他能听到隔壁传来的烟火气,苏澜生与苏父的争执声,苏小妹的笑声。

    从前双亲在世的时候,他也拥有过这些。

    萧郁偷偷将那些将士的鬼魂们遣散了,佯装出可怜模样,心软的苏澜生夜夜翻过墙头来照顾他,他自私的想要再多留一天那人的温暖。

    “我能听到山中精怪们的声音,它们会告诉我哪处的枫叶最茂盛,哪里萤火比较多,待你病好了,我带你一起去看看。”

    “所以,你要快点好起来。”

    少年躺在他的床褥里,一脸天真冲着他笑道,明亮的杏眸里盈满了对以后的向往。

    他躺在少年另一侧,等少年睡熟后,才敢轻触少年的脸颊。

    他何尝不知道苏澜生对他的心思,他在心中暗喜,可他不能跟苏澜生在一起。

    直到苏澜生因为他和陈婉婉的谣言病倒床榻后,他决定了一件事,如果要牺牲苏澜生才能报仇的话,那他宁愿放弃仇恨,选择陪在苏澜生的身边。

    “我不会伤害你的,永远不会,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我不会伤害你哥的,也不会伤害你,我保证。”

    可是,他终究无能为力,他的承诺只是空口白话,他阻止不了方婕儿。

    等他知道方婕儿拐走了苏淼淼,并且骗他喝下了那盅用苏淼淼心头肉熬成的汤药后,一切都晚了。

    一墙之隔,他听着苏澜生痛苦的呜咽,只觉得心如刀绞。

    他从苏澜生的妹妹身上获得了新生,他感受到了心跳,却第一次知道,心脏的跳动原来是这般痛苦的。

    萤火代表着新生,那里有无数的璀璨萤火,它们会祝福你。

    萧郁,你也能获得新生。

    只要大仇得报,何愁一个苏澜生呀

    定安将军起兵造反,萧郁浑浑噩噩报了仇,登基那日他毒死了方婕儿,他抱着苏澜生送他的衔月草回到了中州。

    他坐在小院的金桔树下,看着日落洒满墙头。

    “萧郁,我又来看你了,我给你带了我阿爹种的柿子。”

    他再也看不到那抹意气风发的少年身影,也听不到那人呼唤他名字时的清朗尾音。

    无人听得到他的低泣。

    “我只想要苏澜生。”

    白光散开,晏离舟睁开眼,阿淼从他身体里钻出,少女蹲在伽婪身边,泪眼朦胧看着伽婪。

    “哥、哥哥”

    伽婪恍然回神,转头看向突然出现的少女。

    那张模样,和苏淼淼小时候几乎没有区别。

    “淼淼”

    阿淼抱住伽婪,像个小女孩一样大哭不止,“哥哥,阿淼好想你。”

    伽婪双手虚虚环抱着阿淼。

    他记起来了,山鬼死后会化作萤火,承载他所有意识的萤火顺水飘入了深海,他附着在商队的箱子里,灵魂混入伽蓝香中,对萧郁的怨恨和对苏淼淼的思念让他化身成魔。

    伽婪的目光扫向地上的萧子归,他记不起来萧郁那张脸,眼前的人极为陌生。

    “阿生。”萧子归挣扎着坐起,他知道伽婪记起来了一切,他试图伸手触碰伽婪,却被对方避开了。

    伽婪说不出来对萧郁是恨还是爱,他明白萧郁有他的难处,可他忘不了苏淼淼被溺死时的场景。

    淼淼还那么小,她才六岁。

    一句对不起始终说不出口。

    两人沉默对望,一时只剩下了阿淼的哭泣声。

    同当年一模一样的哭声,原本无话不谈的两人只剩下了沉默。

    晏离舟捂住心口,他的另一只手抓住了那枚渐渐冷却的琉璃珠。

    这东西是

    晏离舟紧紧蹙眉,脑中猝然闪过了一个名字,沧州苍鹭山。

    那是妖族的领地,他为何会对那个陌生的地方有熟悉感。

    澜鬼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他用黑气加固晏离舟的心脉,淡淡道“跟我回魇山吧,你需要好好医治了。”

    面具掩盖了澜鬼的神色,他在想,等无漾大人醒来后,他该怎么向那位主子交代。

    晏离舟点点头,和澜鬼说了声等会。

    他看向一脸冷漠的寒江刃,问道“寒宗主,伽婪确实没有做过什么恶事,你就放过他们”

    他话还没说完,廊下的顾珏却抢过了他的话头。

    “哥哥,你就放过他们吧,他们又没做过恶事,你别再无理取闹了好吗”

    顾珏找回了他的底气,方才的犹豫被他斩断,他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是错的。

    这是他第一次忤逆自己的兄长。

    澜鬼破天荒跟着帮腔,说道“寒宗主,人死后魂魄落入九幽,我们也要按照他生前做过的每一件恶事来审判他该入什么地狱,你一棒子打死所有人,是不是太过任性妄为了”

    寒江刃捏碎了身旁的柱子,他身后的书屋摇摇欲坠,在众人眼前倏地垮塌。

    寒江刃咬牙,狠狠瞪向对面那群沆瀣一气的家伙们。

    “好,你们说的才是对的,就我是恶人,好你个顾珏,这么多年我白疼你了,帮着别人来说你亲哥哥的不是,我是给你吃了多少熊心豹子胆了。”

    顾珏“哥哥,我错了。”

    寒江刃“你他妈现在给老子滚过来。”

    顾珏抱紧手中黑刀,小跑着站到寒江刃的身边。

    有了帮手,寒江刃冷眼扫向对面众人,揪着顾珏的后衣领,冷笑道“以后再敢跟他们站在一起朝我顶嘴,看我不打断你两条腿。”

    顾珏讷讷道“我、我不敢了。”

    听寒江刃的意思,像是松口了。

    晏离舟被澜鬼扶着站了起来,剑芒一闪,寒江刃窜至两人面前。

    澜鬼阻挡的手被寒江刃拦住,晏离舟的下巴被寒江刃挑起,寒江刃一脸兴味地打量着晏离舟。

    “我倒是完全看不出来了,你可从来没有丑过,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晏离舟眉头紧皱,他打掉寒江刃的手,不解问道“你在说什么”

    寒江刃“你在装什么傻”

    晏离舟“装傻”

    寒江刃什么意思,他怎么听不懂

    寒江刃“你还在跟我装傻,怎么,混成这种窝囊模样怕被人认出来吗晏离舟,你是怕打不过我吗”

    晏离舟一怔,寒江刃刚才叫的是谁的名字

    晏离舟

    寒江刃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顾十九的意识一直保持清醒,眼皮像有千斤重。

    小鬼们缩在他身边,拼命地挤着他,似乎觉得这样才能有效的保护他。

    听到寒江刃的声音,他缓缓睁开眼,睁着一半眼睛,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只见得那一抹白衣。

    晏离舟。

    寒宗主叫那个少年晏离舟。

    寒江刃掰过晏离舟的左手手腕,将那颗晃眼的红痣袒露在众人眼前。

    寒江刃原本也不确定晏离舟的身份,毕竟面前人的变化太大了,在看到那颗红痣后,他像是有了底气,质问道“你这东西是从哪来的”

    晏离舟想要抽回手,却被寒江刃死死攥住。

    晏离舟“谁都有痣,我生下来便有,很奇怪吗”

    寒江刃“你错了,这不是什么痣,二十年前仙门大会上,我俩尚且年幼,我和你不听师尊警告去了山涧玩耍,在那里遇到了一条正在化蛟的长蛇,你这里就是被那条断齿的长蛇咬出来的痕迹。”

    晏离舟“”

    晏离舟向澜鬼求救,澜鬼护着他挣脱了寒江刃的束缚,晏离舟转身看向角落的吊死小鬼。

    “小鬼,泷月君叫什么名字”

    吊死小鬼同样在震惊,闻言打了结巴,“晏、晏离舟。”

    跟他一模一样的名字。

    难道他真的就是那位剑尊

    那他是怎么落到那种荒地的

    如果不是无漾捡他回去,他早就死了。

    晏离舟只觉得脑子成了一团浆糊,眼前闪过一道黑影,原本坐在地上的顾十九突然起身,猛地朝他扑了过来。

    顾十九抱紧晏离舟的腰,将脸埋在晏离舟的怀抱里,他轻声呢喃道“师尊,师尊,我终于见到您了。”

    流溯长老没有骗他,长老说过,只要他听话,师尊即使远在天边,也会顺应他的呼唤来救他。

    不是什么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是刻在他脑子里来回想念的师尊啊。

    师尊真的来救他了。

    “师尊,十九好想您。”

    作者有话要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唐代韦庄思帝乡春日游

    山鬼设定架空,请不要考究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