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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孤注一掷
    姚贾之事平息不久,崔元正同韩非商量着游说韩王归秦的可行之策,毕竟天下征伐不断,七国百姓苦于兵乱已久,崔元想做的便是在加快统一的进程中,尽量少作杀戮。

    哪怕多活一人,都是功德无量的事情。

    谁知两人针对此事还未求出最佳定论,便已自朝堂上听得韩王惧怕于强秦屠戮,因而早做打算,向赵国谋求联合抗秦的消息。秦王闻之当朝震怒,韩王求救于谁都可以,只唯独不能是赵国,那个自己单单只是想起便已忍不住要挥军直入的地方。

    直接点内史腾出列领命,秦王脱口而出那句“即日伐韩”之前,眼角余光还是忍不住落到了那位官服磊落的隽秀青年身上,他知道崔元在伐韩之事上是有所顾虑的,对方与韩非情同手足,自然也就希望韩非的故国能免遭兵祸之灾,可秦王还是狠狠心,当场下了命令。

    他想知道在崔元心里,比起韩国、张良与韩非,自己到底排在什么位置更想知道崔元会不会始终站在自己身后,甚至甘愿放弃他那愚昧的准则,为他驰骋天下

    崔元同韩非一道离开咸阳宫时,韩非步履极慢,心情亦是晦暗沉重。崔元担忧地凝视着对方,谁知温柔如韩非,都忍不住攥进笏板,狠狠叹息一声“愚蠢。”

    崔元闻声不知该如何劝慰,索性闭口不语,慢悠悠行在他身侧。

    两人一道乘车返家,捱至黄昏,方自遥遥廊道处瞧见成蟜挺拔如松的身影。彼时崔元尚在思索伐韩之事,想着自己能否同韩非一样,逃过“荆轲刺秦”的既定结局。

    成蟜离得近了,却只矮下身子同他一道在院内静坐,直至夜华初上,隐隐似有星河绚丽。

    见崔元自沉思中回过神来,成蟜笑一笑,“明日我便需南下,替王兄视察水患一事。”

    水患崔元不及细想,忙先叮嘱道“近来气候多变,南部又多虫蚁,你还需多多注意身体。”

    话罢又觉自己太过热意,这些事情本不需自己这个么外人来嘱咐细托。如此想着,崔元成功默了片刻,见成蟜还不欲走,便催促道“时间急迫,长安君还不回府拾整行装”

    好歹也该提前筹备一番。

    成蟜也不说话,只噙着淡淡笑意,沉沉凝视着崔元的方向。发觉崔元带了些薄怒的水眸后,方自然抬手,同他随意散放的手指交握在一处,“劳哥哥记挂了。”

    崔元的耳根不自觉红地通透,夜风袭过,心尖忍不住轻轻颤抖几下。

    胡乱道了声“天冷”,崔元起身便朝寝室走去,踏进门中后,还未及转身去看成蟜是否跟上,腰腹处便已缠上对方那双修长漂亮的双手。他的下巴亲昵搭在自己肩窝,略略蹭一蹭,磨得他一阵酥麻战栗。感受着对方火炉般的温度,崔元的心跳忽而剧烈起来。

    见他并未使力挣脱,而是眼睫微微颤抖着,手指还不自觉握住自己雪白的袖边,成蟜贴得更是紧密,烙铁般滚热的肌肤透过衣料火热热烫在崔元心上。

    崔元明知这样不对,可他的身子却像是暂时失了控制一般。

    自内史腾出兵伐韩,秦兵势如破竹,韩国则节节败退。

    从眼前古籍中回过神来,张良瞧着身前恭然跽坐的少年身影,对方的漆黑脑壳随着博士讲课的步伐而适时摆动,气质清润、仪姿端整,半点也瞧不出当年初见时的狡黠顽劣。

    许是感受到张良的注视,扶苏回身来望,谁知见他有动作,张良竟提前收起视线,进而将目光牢牢追逐在朗朗而谈的博士身上。扶苏目色略有不悦,张良近来听课时常有恍惚失神之态,课罢后也不同以往那般多留些时刻,只急匆匆便要回府离去。

    单单如此倒也罢了,谁知张良昨日竟忽略他好不容易想出的笑话,直接闷头回府。

    纵使张良不说,他也能感觉出对方情绪的异样,他总是善于把情绪藏在心底,面对旁人时便总会挂上一副温和谦恭的模样,仿佛那颗心脏加装了一道铁门,任谁也别想随意踏入。

    就像如今,张良面色虽淡静如常,可扶苏却能隐约瞧出他隐藏的几分困惑愁绪。

    正想着,扶苏忽觉脑门一痛,回神去望时,便见先生正捋着胡须,蹙眉与自己对视。连忙收回跑偏的视线,扶苏重新投入到课业中去,待课罢师退,方起身去瞧张良。

    张良像是不曾发觉他的视线,只自顾自在那儿收拾案上书籍,仔细观察下不难看出,对方近来应是消瘦了几分,就连下颌线都比以往要鲜明好看,更别提那双骨节分明的玉手。

    见扶苏好整以暇地默默瞧着自己,张良也不着急离开,而是难得走到扶苏面前,自袖中取出一沓装订工整的书册,先是郑重塞进扶苏手中,等他认真接过,方笑着解释“这是近年来我为公子伴读时整理编纂而成的书册,今后公子若有疑问,不妨多翻一翻,总有裨益。”

    扶苏尚有些发怔,想着张良此时将这册子交给自己到底是何用意。

    谁知张良不待他反应,便已继续掏出一只汤婆子,然后趁热直接塞进扶苏怀里“近来春寒,此物名唤汤婆,届时注入灼水,誊抄字帖时总能暖着手脚。”

    扶苏惯来体寒,冬日里抄个字帖都能冻得手脚冰凉,张良寻思着此物有益,这才求崔元教他做出一个,送给扶苏就当还个人情也好,感谢对方对自己另眼相看一回。

    扶苏终是反应过来张良的意图,见他缩手欲回,忙按住他尚留在汤婆子上的手指,声音忽而透出几许恨铁不成钢的诚挚“你明知道我最需要什么”

    明知道我最需要的是什么,却还是狠心想将他彻底夺走。

    张良似乎当真在想他所需之物,闻声笑道“公子不足双十,烈如雪吟自不能让孩子饮用。”

    孩子自己在他心中还只是个孩子

    扶苏先是嗤笑一声,随后忽又猛地倾身靠近,那张清俊到极致的面上却半分情绪都没有,眼底像是蕴着浓郁的、化不开的瑞雪,让张良光是看着便已有些微微失神。

    怎会有人长得这般惊心动魄也对,秦王比他应是也毫不逊色,只是自己从来不曾得机欣赏。张良如此想着,也便轻声笑笑,觉得少年人素喜意气用事,自己本该同他好好讲些道理。

    谁知见他笑了,扶苏更是危险凑近一些,索性将他困在自己双臂之间。

    明明是这样暧昧的距离,扶苏的眸子里却冷清到没有丝毫暖意“可是想好了”

    想好了背离崔元,背离秦国,只为在那弱小母国残喘之际,拼一朝声名尽显

    虽是问出了声,可扶苏还是不难猜测对方的答案。毕竟张良虽表面上柔软可欺,可他内里却极为坚固执拗,他可以屈居于世间一隅,做个不为人知晓的公子侍读,也可以运筹帷幄,在这乱世求得无限声名。只要他想,这些都不难实现。

    发觉自己的心思被扶苏直接看穿的瞬间,张良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他只以为扶苏讨厌自己,所以曾经才会屡屡戏弄于他,可谁知短短几年,扶苏对自己的了解竟已到如此地步。

    是的,他作为韩国贵室之后,既然曾经享受过无限殊荣的家族地位,就断没有抛弃亲友故国任人欺凌的道理。相比起韩非的谦恭内敛,自己到底还是年轻气盛了一些。

    或许从他跟随先生踏入秦国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今日的结局。

    可他不该连累崔元,更不能连累其他不相干的任何人。

    沉默不语便是默认,扶苏狠狠咬住后槽牙,双手握住他的肩膀,他想将对方喊醒,想听他亲口承认自己的打算,想听他坦言久居秦国到底是何意图。

    以及说清楚,眼下这场交接到底算不算做他的无声辞别。

    聪明如张良本不该有此冲动想法才对,毕竟韩非与崔元如今皆于秦地,张良一旦判出,牵连累及旁人不说,能否成功逃离秦国都是尚不可知的事情,更别提等他知己知彼地助韩抗秦了。

    若是一招不慎,便是白白送死的结局。

    想到此处,扶苏的声音倒先显出几分哽塞“为什么”

    为什么要平白放弃到手的光明坦途为什么要选择同自己为敌

    见扶苏愈发痛苦难解,张良终是肯出声回答“公子可知,韩国乃是良之故土。”

    故国无存,生死何异生于扶苏这般地位,自是无法体会自己的心境。

    扶苏早便料到张良会提及此事,可听到对方的艰涩声调时,还是忍不住哽塞片刻。脑中想了想,突然就回想起崔元闲来无事时曾同众人谈过的七国归属观。

    简而言之便是,现下所谓七国,无非都是周室故土。昨为周民,今变秦士,不过尽是应势而成,顺之天然。便以韩国为例,今之韩人,尽为先前之晋民耳,三家分晋,裂出韩国,此为必然。同理,秦扫六合、重整天下,亦是万物生息之道,是秦人秦君付出几倍于其他诸国的努力而换来的光明远景。凡华夏之土,本就不该有言语字义商货之差。

    可扶苏转念又想,自己能够理解此语,很大一部分是由于自己占据了秦国公子的便宜,不必面对其他六国或会遭遇的“国灭”之痛,感受不到本国的风俗语言逐渐被官话取代的无奈。

    因此张良有此反应,他能够理解,他只是不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要同张良兵伐相见。

    扶苏想得入神,不自觉便有将张良罩进怀中的趋势。

    见扶苏久久不言,张良忽而挣扎起来,先是理整衣袍远远退出几丈,接着才如陌生人般礼貌作揖告辞。扶苏怔怔瞧着对方逐渐远离的背影,本以为只是恨铁不成钢的心情,谁知瞬间竟如被人掐住命门般,就连呼吸都已有些喘不均匀。

    他敢发誓,这在他前十六年的生涯里,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张良回家时,日色已将近正午。

    转过回廊经过中庭时,远远便瞧见崔元等人热闹聚论的身影。张良阔步凑上前去,崔元与韩非不知在聊些什么,见他过来,忙冲厨室内的阿芜招手道“小良到了。”

    张良循声去瞧时,正巧瞧见阿芜端着面条冉冉而来的身影。

    众人应是等了他许久,大黄与小黑排排坐在一处,知他回地迟了,也不抱怨,只瞪着圆溜溜的眼睛齐刷刷瞧向张良。阿芜走到石桌前,直接热情唤张良趁热吃面。

    面,长寿面。直至此时,张良方记起今日竟是自己的“生辰”。听先生说,这是他们当地用来庆祝新生的日子,每个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纪念日,亲朋好友在这一天都会为他诚心祝愿。

    这样的热闹,大概就是人间天堂。

    张良只觉鼻头一酸,可天长地久养成的耐性,还是让他轻易压下这种异常。只见他慢条斯理享用过碗中面条,并在两位先生的爱抚中恭敬答了些话,待口中已生燥意,吃进的面条像是已要消化完毕,众人这才放他回了寝室歇息。

    张良进屋后也不更衣,只独自跪坐于书案前侧,提笔凝思笔下之语。由于思绪过重,张良都未曾注意到笔尖墨迹何时竟沾染到白纸上,晕开一偏偏污迹,一如他现在的心情。

    人人都喜欢美好,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抓住美好。

    比如,张良。

    慢慢研磨出一封辞别信,信中提到自己与韩非崔元等人再无干系,希望无论自己做了什么过激之事,都不要连累到自己牵挂的人。信件写好后,张良便开始收拾起包裹行囊,也许等明日府中众人醒来,世间一切照旧,他们并不会过于惊讶于自己的消失吧

    最好就当他死在了这里,死在他此生最怀念的地方。

    翌日清晨,张良未及鸡鸣便已独身出门。

    由于张良惯例陪同扶苏听课,因而崔元并未过多在意。直到午后扶苏差人来问,说是张良为何不曾赴宫中伴读,崔元这才发觉张良的异常行为。只是他们将府中上下都找遍了,却仍旧寻不到张良的半点踪迹,只在房中书案上找到一封书信。

    信件明晃晃放在那里,似乎本就要被他们发觉。

    崔元取信来读,过后忽而朝来人问出一句,“王上今日可在咸阳宫中”

    来人想一想,进而躬身通禀道“王上午后已启程往雍城祭祀。”

    顾不得多想,崔元取来快马直接追出城去,沿着官道直往雍城方向疾驰。约莫行了一个多时辰,正巧自马匹正前方瞧见一群乌泱泱的人影。听来往路人八卦,说是有人狼子野心,竟敢于护卫森严中直接刺杀秦王。结果自然是刺秦失败,被人拿下。

    崔元下马冲进人群,见张良正被人反剪住双手直接押下,崔元快步上前,拦在张良身前躬身道“幼弟涉世未深,处事不知变通,这才落得偏执至此,还望王上饶其死罪。”

    秦王并未料到他的出现,见他不顾性命上前求情,只冷声反问道“狼子野心,如何能饶”

    崔元还欲拜请,便听张良忽地出声,“我与崔元早已断绝师徒情分”

    不待其话罢,崔元便已猛然抽出刺刀,并在并在周遭兵士的严阵以待下,托举至头顶一字一顿道“王上明鉴,有言教不严、师之惰,崔元愿代张良受刑。”

    秦王闻声怒极反笑,不知是笑崔元愚昧,还是笑自己那颗差点动摇的心,“你要代之受过”

    他不知张良谋乱一事,本不必罚的。

    崔元却再次恭声道“崔元早知此事,却未能及时阻止,因此罪责多在臣处。”

    见他一副大包大揽,铁了心要帮张良受罪的模样,秦王笑一笑,挥手让左右将张良押下,进而亲自起身走到崔元跟前,半蹲下身子强迫崔元同他双眸对视。

    秦王的眸中血丝尽显,却还是强压着冷声询问,“先生可还有话说”

    这一刻崔元突然觉得,他不是秦王,而是当年打雷时都要躲在自己身后的阿照,自己能够明显瞧清他的痛苦和失望。可事已至此,总要有人为此事付出代价。

    任他再与秦王相熟,都不能将此事直接翻篇不理。想到此处,崔元重新俯首认罪。秦王见他态度坚决,只能微微叹息一声,声音轻悠悠砸在人心上。

    “贬作城旦,谪去陇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