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事兵败那一日, 谢景时原是想战死的。

    他并不是输不起的人，却忍受不了傲骨折断的屈辱。

    可是

    他父皇待他的态度，一如对待同样犯了错的谢景晖与谢景暄他们一样。

    谢景昭带兵攻破城门，将他的残余部将堵在了城楼之上, 他原是想殊死一战, 以此处作为结局的。

    可是谢景昭没有带人杀上来。

    后来, 是他的父皇自内城亲自出来, 前来见的他。

    当时天色尚不过午, 大冬天里, 艳阳高照, 天气说不出的好。

    他站在骄阳之下，猎猎风中，看着站在他对面的那个苍老却威严的男人，竟突然从他脸上看到了深深的无力与疲惫。

    这种神色，是上辈子谢景昭被他毒杀之后，他才第一次从他父皇脸上看到，也就是从那时起, 他才突然恍悟，从他出生起他就被自己敬重的父皇给骗了, 他认定了这个男人不够爱他，而更多的是将他当成了一颗别无选择的棋子。

    而这一次的交锋对决，谢景昭赢了。

    在这他本以为会是一张老怀安慰的脸上, 再次看到了一夕之间苍老疲惫的神态。

    有那么一瞬，他突然就动摇了。

    放弃抵抗, 束手就擒。

    姜柏睿带人上前将他五花大绑着拿下，推着，一步一步走向楼梯口。

    皇帝站在那里。

    穿的是一身便服, 而非铠甲。

    他过来，不是来打仗的，反而依稀更像是一位年迈的父亲来接误入歧途的儿子回家。

    虽然

    谢景时始终不会承认自己所走的那是一条错误的路。

    他一步一步的朝着对方走过去。

    皇帝就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可是他忍了忍又忍，想着这该是父子之间最后的一次的见面了，终还是咬牙顿住了脚步，冷冷的嘲讽“所以，今日这是父皇亲手给我设的局吗”

    别的不说，就单是谢景昭手里的兵符，若不是皇帝给他，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拿到的。

    谢景时此刻心中依旧愤恨难平的

    也正是这个。

    上辈子，最后他是赢了，却只是捡了别人的施舍，这是心高气傲的他心上永远都迈不过去的那个坎儿。

    皇帝的目光浑浊。

    明明头一天父子俩还刚见过面的，谢景时也仿佛才是突然之间发现了他的苍老一般。

    皇帝挥挥手，将姜柏睿等人都远远地赶开。

    高处过往的冷风，微微吹乱他鬓边染了霜华的发。

    皇帝目光自嘲又沉痛的看着他。

    “在你的眼里，朕一定算不上是一个好父亲。”他说。

    语气笃定。

    谢景时的确是这般以为，所以他冷嗤一声。

    然后皇帝就苦笑出声“不仅是你这般以为的，在老三，老五，还有”

    谢景昭不认他，他到底也没将对方的名字说出来“在他们每一个人眼里，朕都不算是个称职的父亲。”

    谢景时知道都是为什么，心中略有触动，眼皮隐约一跳。

    皇帝继续说道“为了后宫安稳，老三生母冤死，朕却装聋作哑，没有替他们母子主持公道；为了朝堂稳固，老五非嫡非长，朕便一力压制，不准他染指储君之位；至于你朕选了你来继承大位，却又因为一己私念，没能做到始终如一的全副信任与扶持。你们都觉得是朕不够好，朕又何尝不知道”

    谢景时轻蔑的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皇帝说“朕承认，朕的确是有私心。可是皇儿，人有七情六欲，哪怕是生在帝王家，也不可能免俗的。你若真能做到无情无爱，今日也不会这般怨怼于朕，是也不是”

    事到如今，他其实已经不再试图和谢景时交心，或者讲道理了。

    他自己一手调教，扶持起来的太子是个怎样的心性脾气，他自己最清楚

    谢景时并不是个会轻易被说服，并且屈服于别人意志的人。

    如今他这般行事，甚至皇帝也清楚，说什么对皇家亲情的失望而导致的恶意报复其实更多的也不过是为了他自己的私欲和野心。

    自幼在宫里长大的孩子，见惯了尔虞我诈，内心深处本就透着薄凉，并不会过分看重人与人之间的情感。

    曾经的皇帝自己，就也是这样的人。

    谢景时抿了抿唇，没有作答。

    他心里其实也是认同皇帝的话的，的确，人只要是有七情六欲，在对待旁人时就不可能真的一碗水端平，他之所以这般愤恨不平，只是因为他自己不是被偏爱的那一个。

    皇帝见他神情冷蔑，不语，本也猜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刚要招手叫姜柏睿过来把人继续押走，谢景时却又突然问他“父皇，其实今日我败，并非是因为在我与谢景昭之间，你选择了他，而是因为他母妃恰是您的心上人，所以您选择了爱屋及乌，对吗”

    皇帝的手刚抬到一半，便的生生顿住。

    谢景时注意到他眼底一闪而逝的那种情绪，终于后知后觉了然。

    他自嘲似的放声大笑起来，却没有再说什么。

    他之所以一直耿耿于怀，觉得不甘心，是因为他自认为文才武略，为君之道上他都不输谢景昭的，所以不能接受皇帝在他二人之间的取舍，可是直到这正月里连续出了几场变故，却终于叫他看清楚

    上辈子他得了皇位时，他父皇竭力不住他杀谢景昭，而这辈子，一开始皇帝也是这样的要求，也不仅是谢景昭，还有谢景暄和谢景晖，他其实就仅是作为一个父亲，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们骨肉相残吧可是他谢景时眼里不容沙，太过偏激狠戾了，为了保全谢景昭他们，他这父皇才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所以，如今他犯了这么大的错，他父皇也依旧是准备对他手下留情了。

    也是找到了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也许在皇帝眼里，他的哪个儿子最终得了天下他真的都是不会过分介怀和在意的，而他对谢景昭的最大的偏爱，也仅仅是留住他的性命，保他平安而已。

    就因为自己连这么一点余地也不肯妥协，皇帝才想要将他换下来。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父皇其实对谢景昭的偏爱确实也没有他一直以为的那般深刻与极端了。

    如此一来，却居然不是他输给了谢景昭，而是她母后输给了当初的那个女人

    那他这心心念念，耿耿于怀的争的这一场又有什么意思

    谢景时被人从城墙上押解下来的时候，看到了姗姗来迟，带了一队人马进城，并且帮忙清扫叛军和战场的许明修。

    谢景昭天没亮就带人围城，杀了回来，这位战力非凡的许五爷却并没有出现在勤王大军当中，他便以为这人已经死了。

    毕竟

    昨日他给许明修手下那些人下的命令是将谢景昭与许明修一并诛杀。

    而且在这之前，许明修一直是他的心腹，甚至屡次帮着他与谢景昭作对的，所以就算谢景昭侥幸逃过一劫，许明修是被他和谢景昭两方一起针对和追杀的，他便只以为许明修是已经死了的。

    这会儿见他带着江北大营的人出现

    他走在下楼的台阶上，身影很是醒目，许明修也看见了他。

    又有一件事脱离了掌控，谢景时的脸色顿时阴沉的更加难看起来。

    他顿住脚步，目光冰冷的盯着许明修。

    许明修依旧是一张不带任何感情的冷脸，他打马而来，有些犹豫的收了收缰绳。

    谢景时知道他心中有困惑，毕竟他这次的杀手下的太突然了。

    两个人，四目相对。

    许明修却是仿佛料定了他不会替他解惑一般，迟疑着，终究没有主动问出口。

    谢景时却是冷笑出声“谢景昭该不是个会以德报怨的人，你是从何时起就背叛了孤的”

    这一刻，他表情维持的还是很好，高高在上，心里其实是恼恨非常的。

    如果一定要让他找出一个许明修会背叛他的理由，那么

    他就只能猜到谢景晗身上了。

    虽然，这辈子那两人的交集少的可怜，他完全无法想象，他们是怎么做到情深如许的。

    许明修冷冷的看他，半晌，也未替他答疑解惑，只是冷冷的道了句“臣也未想明白殿下是何时对臣起了杀心的。”

    言罢，径自打马离去。

    昨日谢景时居然突如其来的要杀他，在身边校尉对他挥下屠刀的那一刻之前他确实是半分也没料到的。

    不过意外归意外，倒是不至于怀恨甚至伤心。

    他与谢景时主仆一场，本来就是各取所需，谢景时拿他做棋子，用他帮着做事，而他拿谢景时当垫脚石，借他飞黄腾达，这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明明白白的交易。

    只是本以为俩人是拴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最终得要荣辱与共，同生共死了，却没有想到他们两人居然是一个绝情，一个无义，在谢景时暗中舍弃他的同时，他也已然离心背叛了。

    横竖就是两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谁也不比谁高尚，就更用不着指责对方薄情寡义了。

    皇帝前面的示弱，其实等于是一个请君入瓮的局，利用这几日时间给了谢景时足够发挥的余地，如今等于是让谢景时将所有的底牌都亮出来，一网打尽了。

    皇帝连禁军都借此机会一力清理了一遍，为着永绝后患，好给谢景昭铺路，暂时整个京城都落入了江北大营的灌控之下。

    谢景昭之所以用了许行舟帮忙清剿太子余孽，是因为他一是跟随谢景时多年，知道一些谢景时的底细，二来也是他对京城的地形和人头都熟悉，此时做起事来事半功倍。

    前后用了将近一昼夜的工夫，才算是将京城的大局稳住了。

    之后许明修就被收了手上兵权，遣返回家。

    这京城里注定会乱上一阵子，并不会有太多人注意到他，但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他却是实实在在被圈禁了起来，只是宫里没下明旨，也暂且未将他归入逆党之流而已。

    半月之后，朝堂之上清点完毕，整个京城里逐渐恢复平静，皇帝去皇陵祭告祖先和天地之后也正式宣布将传位于小陵王谢景昭。

    之后，宫里宫外就都开始紧锣密鼓的准备起先帝的登基大典来。

    而皇帝禅位诏书正式颁下来那日，终于有人开了许明修那宅子的大门，将他请出，带去了陵王府。

    那是许明修第一次登陵王府的门，被谢景昭的贴身亲卫带着，虽然头上没扣一顶逆贼的帽子，但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身份处境，本就是戴罪之身。

    他目不斜视的跟着陶宇一路走，沿路听见几个婢女在隔了一片竹林的院子里谈笑。

    有人心怀喜悦“再过一月，咱们殿下就是大越的天子了，届时举家搬进宫去，咱们是不是也都能跟着去”

    有人却很忐忑“宫里有什么好规矩又多，而且宫苑深深，以后想出来就难了”

    “那你求了主子，直接出府嫁人去算了，横竖宫里也不缺服侍的人，少你一个不少的。”

    “你又当这差事是好找的辞了去，以后我喝西北风去”

    “太妃娘娘到时候肯定是要跟着王爷王妃移居后宫的，但咱们郡主到时候成了长公主，是可以有自己单独的府邸的，我听见云楼的人说郡主想跟小王爷讨了这座宅子，改做长公主府。届时她在宫里住闷了的时候，就可以回来小住一阵”

    “也是哈，咱们郡主以后就是这大越朝中第一尊贵的姑娘了，到时候招了驸马，直接住在自家宅院里，那才是真真正正的自在。”

    一群嘴碎的小丫头，有说有笑。

    许明修忍不住抬起眼眸四下打量起这座王府来。

    陵王府在这京城里，一向都是数一数二的富贵的，婢女们说的本就没错，等到谢景昭登基之后，文鸢郡主做为他唯一的嫡亲妹妹，得他这一座现成的宅子算什么如她愿意，就先是现给她建一座比这大上一辈的长公主府也不在话下。

    许明修在京为官这些年，也是见惯了花红柳绿，无边富贵的。

    却不知怎的，这是第一次，置身这王府的内院之中，会叫他产生一种富贵迷人眼，奢靡辉煌到叫人心里发慌没底的感觉来，极是不踏实。

    陶宇将他带去了谢景昭的书房。

    彼时那院里没有别人，就他一人伴着灯影坐在案后。

    许明修撩起袍角，正对也跪下。

    他不说话，脸上表情冷漠，是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

    谢景昭批复完手上的一份公文，方才搁了笔，靠回了身后椅子上。

    他悠闲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烛火下，玉色微微清透，却不甚明了。

    他也不兜圈子，直言道“本王还能选择再信你一次吗”

    许明修读懂他的言下之意，颇有几分意外，不由微微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看向他。

    谢景昭与他对视片刻，然后幽幽一叹，拿了桌上单独放着的一份折子，扔给他。

    折子散开，许明修认得，那是他被羁押之后写的供罪折子。

    谢景昭道“不管你由何种的苦衷和不得已，追名逐利，利欲熏心又不择手段，甚至又背弃过旧主之人，本王都不该再用你的，但是无论如何，私心上，得亏是你提前藏了巩彭父子，才轻易解了谢景时下在本王身上的毒，这个救命之恩，倒是叫本王为难”

    他又扔了一个沉甸甸的信封过去“北境，承义军，你去吧，戴罪立功也好，将功补过也罢，或者你有本事，将来再度倒戈相向来摆上本王一道总归算是本王还了你的人情，以后是福是祸都好自为之。”

    许明修这个人，做事两面三刀，左右摇摆，换成是谁做主子都不会喜欢他这样的人。

    谢景昭本来也不是什么大方无私的圣贤，这种人，其实他是该杀了永绝后患的，却奈何她媳妇和妹妹，明里暗里的都轮番来打探消息做他的思想工作。

    忘恩负义的事，做来确实不太好，想着池芮肚子里如今还有一个，哪怕就当是为了这个小的积德了

    而且，这个许明修他心里也算有把握能拿捏的稳当，索性便彻头彻尾的大度了一把。

    许明修知道对于一个上位者来说，曾经背叛过旧主的人通常会是个什么下场，本来他今天过来都准备领罪受死了，却没有想到谢景昭居然既没有定罪杀他，甚至都没有将他直接掳了官职流放。

    他用力的抿抿唇。

    半晌，一一捡起地上的两样东西，叩首，沉默着起身走了出去。

    从书房里出来，没看见陶宇，他有些纳闷。

    只是这是谢景昭住的院子，他自知不便久留，直接往外走。

    出得院门，就看到等在那里的谢景晗。

    小郡主最近一直在忙着帮他兄长清理城中乱党余孽，也是忙的脚不沾地，为了方便起见，穿着束袖的圆领袍，身姿挺拔，腰肢纤细。

    她负手而立，站在门口的竹林前面。

    脸上没有笑容，一双眸子却是熠熠生辉。

    许明修的脚步顿住，手里捏紧那两样东西，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谢景晗却是果断“我觉得我该当面跟你道声谢，虽然就算你不帮忙，我哥的毒也未必解不了，但他必定还是要多吃苦头的。”

    许明修抿了抿唇，不语。

    谢景晗却又是眸色突然一冷，态度也恶劣下来“可是之前你却也帮着谢景时一起设计，害过我哥。本来两者相抵，你是没有活路的，但是前面这大半个月，忠勇侯不止一次求到陛下面前总之咱们两家，至此就恩怨两清吧，你好自为之，希望是以后后会无期了。”

    说完，也不等许明修给个反应，就径自错开他身边，进了院子。

    谢景昭将他赶去边关从军，就等同于放逐，不想让他再回来了，而小郡主言下之意

    他最好是别再做出倒行逆施之事，造成双方兵戎相见的局面来。

    这其中警告之意，甚是明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有错别字，明天再改，晚安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