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26章 帝京词1
    西州的风沙很大, 扑得人眼迷离,天还没亮,光线朦朦胧胧,夹杂着漫天的黄沙, 有一种晦涩的阴霾。



    守营的士兵们绷着神经, 紧紧地握住手中长戈, 在风沙中睁大着眼睛, 警惕地注视前方。



    周国和匈奴这场战斗,双方都已经精疲力竭,但越是这样, 士兵们越是不敢松懈。



    太子贺成渊已经半年没有露面了,太子属下的几位将军一口咬定太子只是生病了, 任谁都看得出其中蹊跷,军营中人心动摇, 前几日还起了一场哗变, 虽然很快被镇压下去了,但惶恐的情绪却不可抑制地大军中蔓延开来。



    大约匈奴人说的是真的, 大周的战神、太子贺成渊已经死了,如山岳崩, 这世上再无人能镇住这乱世之局。



    一个士兵沮丧地叹了一口气。



    风又大了起来, 黄沙扑面而来, 灌入了人的口鼻,士兵“呸呸”地吐出了口中的沙子, 揉了揉眼睛。



    咦,远处好像出现了一个黑点。



    士兵们紧张了起来。



    黑点越来越大, 是一匹白马, 马上一个衣衫破敝的骑士, 朝着西州大营直奔而来。



    “军营重地,不得擅闯!”士兵冲着那骑士大声呵斥。



    那马匹速度未减,直冲到了辕门之前,马上的骑士猛然勒住了马,白马扬起前蹄,几乎人立而起,发出“咴咴”长鸣。



    骑士翻身跃下,气势威武迫人,他径直向营地里去。



    守营的士兵大怒,“锵”的一下,两柄长戈交错在一起,阻住了那人的去路:“大胆,来者何人,还不停下!”



    那个男人脚步未顿,出手如电,“喀喇”一下折断了长戈。那股巨大的力度传递过来,持戈的士兵身不由己地“噔噔噔”倒退了几步。



    天色将明未明,落在那个男人的脸上,有半面浓重的阴影,他的面容仿佛刀刻,俊美如天神、冷酷如鬼刹,充满了严厉的威压。



    “你们看我是何人?”他的声音亦如同锋刃,带着森森寒意。



    士兵们呆滞住了,一个个张大了嘴巴,忽然全部跪倒在地上,震惊且狂喜,失声叫喊:“太子!太子殿下!”



    贺成渊冷哼了一声,大步向营中走去,沉声道:“传令,唐迟、朱三泰即刻过来见我,不得有误。”



    “是!”



    贺成渊向来以铁腕治军,他的士兵军纪严明、上下做事皆雷厉风行,震惊过后,马上就有人飞奔着将命令传了下去。



    如同一滴水滴入了沸腾的油锅,黎明的薄雾中,西州大营“刺啦”一声震荡了起来。



    唐、朱两位将军是贺成渊的心腹部属,惊闻主公归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飞过来,连衣裳和鞋履都来不及穿好,踉踉跄跄地扑进主帅大营。



    贺成渊高座在上方的交椅上,看见他的部将衣冠不整的情形,眉头微皱:“不成体统。”



    冰冷而严厉,这熟悉的语气简直让两位将军热泪盈眶。



    “太、太、太子!”唐迟乃高门贵族,一听太子斥责,就打哆嗦,马上下意识地开始整理衣冠。



    朱三泰本来草莽出身,不讲究这个,一下就扑到贺成渊脚下,好歹他还记得太子的脾性,不敢抱着太子的脚,只好抱着椅子腿,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子,在那里哭得涕泪交加:“太子殿下、殿下,我的老天爷,您总算回来了,老朱我就知道,您不会有事的,您肯定会回来的。”



    贺成渊一脚将朱三泰拨开:“起来,休得啰嗦。”



    唐迟已经回过神来了,难掩激动之情,用沙哑的声音急切地道:“太子,您这段日子身处何处,这半年来我们寻遍了安西各处,都快把地面翻过来了,就是找不到您,可把我们急死了。当日白河谷一战究竟出了什么变故,按说是十拿九稳的局面,怎么就把您给陷进去了?”



    朱三泰在那里红着眼睛摁鼻涕:“老李和您一起出去,一个人回来,我们问了他几次,一问他就拿头撞墙,愧疚万分,这段日子他都瘦得脱形了,这下可好,您终于回来了,他也能放心了。”



    唐迟略一迟疑:“老李呢,怎么还不过来?”



    贺成渊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残酷的笑意:“李宕吗?大约他以为我必死无疑吧,还敢回来,好胆识。”



    底下二人脸色大变:“这,莫非……”



    贺成渊冷冷地道:“唐迟,去,着人将李宕拿来。”



    唐迟不敢有任何疑问,马上领命而去。



    朱三泰虎目里还含着眼泪,瞪得比铜铃还大,气得呜呜大叫:“这无耻匹夫,居然敢谋害太子,枉他平日还装作赤胆忠心的样子,卖主之徒,猪狗不如,待我徒手将他撕成两半,方能泄我心头之恨!”



    过了不久,唐迟又回来了,他身后跟着几个士兵,抬着一句尸首进来,放在了地上。



    那死者赫然就是李宕,他的脖子上有道剑痕,鲜血尚未凝结,一路流淌而下。



    唐迟肃容,对贺成渊抱拳禀告:“小人刚刚过去,和李宕说了太子之命,他就拔剑自刎了,一句话都没有说。”



    贺成渊看了那尸首一眼,面上冷冷的没有什么表情:“死得太快,便宜他了。”



    唐迟额上有汗,拿出了一封信函,双手呈给贺成渊:“这是在李宕的营帐里找出来的,就放在显眼的地方,好像是故意要人看到。”



    贺成渊接过那信函,一目十行地扫过,一言不发,转手又递还给唐迟。



    唐迟和朱三泰把脑袋凑到一块看那信函。



    信函中道,李宕的幼子失手错杀了魏王府的一位长史,被官府拿下,以杀人之罪定名,待秋后问斩。魏王许诺李宕,若能按他的安排行事,他就会叫长史家人出面,为李家幼子脱罪。信下没有落款。



    朱三泰看完,当场嗷嗷大叫:“贺成弘狗贼,太子为护江山黎民,在此浴血征战,他为了争权夺利,竟如此不顾大局,恶毒之至!愚蠢之至!”



    唐迟叹息了一声。



    李宕年过半百,膝下原有三子,三年前长子次子皆战死沙场,夫人因此悲痛而亡,仅余一幼子,不意被魏王拿捏住了。慈父之心,大约煎熬不过,犯下大错,干脆一死了之了。



    唐迟对李宕之事不予置评,只道:“太子威望日甚,此次若击败匈奴人的进犯,更是一桩天大的功勋,难怪魏王忍不住了。”



    魏王贺成弘乃冯皇后所出,论起武略之才自然不能与长兄贺成渊相较,但其颇具文韬之能,胸有丘壑、笔下锦绣,连几位当世大儒都赞赏有加,且其生性谦恭温和,在朝野上下中素有贤名,与贺成渊的暴戾之名大不相同。



    本朝向来重文轻武,肃安帝本身就是一位文治之君,他尝多次对人言:“魏王类朕。”



    振武王姬家已经覆灭,姬皇后也不在了,没有人知道太子贺成渊在肃安帝心中到底还有多少分量。唐迟和朱三泰担心,若贺成渊失踪的消息传回长安,保不齐第二天肃安帝就要另立太子,届时,哪怕贺成渊再度归来,也于事无补了,故而这两人死死地瞒住了这个消息,宁可被匈奴人打得节节败退,也咬牙不向朝中求援。



    如今守得贺成渊归来,却又出了李宕和魏王之事,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复起,不能省心。



    贺成渊倒是冷冷地笑了一下:“贺成弘竟然能和匈奴人勾搭到一块去,有点长进,我往日是小瞧他了。”



    唐迟皱眉:“魏王这厮素来狡诈,又有冯皇后为他撑腰,单凭这一封信,恐怕不好治罪于他。”



    朱三泰怒道:“老唐你说什么丧气话,难道我们就这么善罢甘休不成?”



    贺成渊微微抬手,止住了下首二人:“你们不要再多议了,贺成弘乃我必杀之人,何需凭据?此乃后话,暂且不提。当务之急是匈奴人,你们且说说看,目下是何情形,我这一路过来,听说你们又把安西五镇给丢了?”



    说起这个,唐、朱二人头上就一起冒汗,期期艾艾地把战况报了一下。



    贺成渊长身立起,一边听着,一边吩咐侍从为他更衣披挂。



    他在帐中脱下了那身满是尘土的青布短衫,□□着身躯,直接穿上了黑色的铠甲。这半年的时间,他没有丝毫变化,那厚实的肩膀、精壮的胸膛、劲瘦的腰身,无一处不显示着浑厚的力度。



    他接过了长剑,剑光映在他的眉宇间,如烈日灼灼。



    “一群蠢才!”他冷着脸斥责,“耶鲁阿齐已死,余下的不过是虾兵蟹将,你们居然连这都撑不住,真是丢尽了我的脸。”



    唐迟和朱三泰羞愧难当,恨不得把脸埋进土里,但听着贺成渊的斥责,他们反而觉得身心舒泰,只要有主心骨在此,百战不惧,被骂上几句又何妨。



    其实论理说,唐、朱二人加上李宕,跟随贺成渊征战多年,皆是当世名将,亦可抵挡匈奴残部,但唐、朱二人忧心忡忡、李宕做贼心虚,三位将军皆无心作战,导致一退再退,失了战机。



    但现在贺成渊在此,两位将军精神抖擞,恨不得立马杀出去和匈奴人大战三百回合。



    朱三泰挥舞着砂钵大的拳头,嚷嚷道:“太子,让我打前锋,这些日子我真是憋够了,今天定要大干一场才舒坦。”



    贺成渊迈出了营帐。



    此刻,天已经亮了,一轮白日磅礴而出,阳光刺眼。他立在晨晖下,身形如同山岳之巅的青松,苍劲挺拔。



    “传令三军,出战!”



    战鼓声轰然敲响,沉重而雄厚,急促的鼓点击打在人心上,激起了热血沸腾。黑底金字的主帅大旗再次升起,在风中猎猎作响,狂沙飞卷,战马仰首嘶鸣。



    是年夏末,贺成渊复出,率部出战,不负铁血之名,大败敌军,匈奴部三十万人几乎被屠戮殆尽,千里赤血,万骨枯白。



    匈奴人在贺成渊疯狂的攻势下,完全退出了安西都护府,一路逃窜到乌兰多大漠的腹地,此后数年一蹶不振。



    很少有人知道,从战场上归来后,贺成渊抱着头,从马上一头栽倒下来,昏迷了数日之久。



    ——————————



    御书房里点着迦南沉香,这是肃安帝喜爱的一种味道,安静而清冷,仿佛是山涧底下的泉水里生出了青苔,袅袅的烟气弥漫开,在这初秋的时节,无端端地又平添了几分凉意。



    肃安帝端坐在龙案后,看着跪在下首的贺成渊,他已经大半年没有见到这个儿子了,此际见面,脸上也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略一颔首:“起来吧。”



    若是外臣立此大功,肃安帝少不得要多多体恤、好言褒奖一番,但对着贺成渊,他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丝毫没有奖赏之词。



    毕竟,那已经是太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已经不能再进一步,何况,那是他的儿子,为他效命自是天经地义。



    故而,肃安帝只是道:“这次的战事时间拖得太长了,固然打退了匈奴人,但是损耗的粮草和钱财都十分惊人,户部和兵部的人在朝堂上三番两次为了这个争吵不休,闹得朕头疼,太子,这次朕对你有点失望。”



    “我在西州大病了数月,耽搁了一点时间。”贺成渊也不辩解,只是简单地回了一句。



    肃安帝淡淡地扫了贺成渊一眼:“如今大好了吧?”



    他想起了贺成渊幼时,这孩子那时候十分娇气,打个喷嚏都要说自己病了,在床上哼哼唧唧地躺半天,须得姬皇后千哄万哄才行。



    当年肃安帝与姬皇后伉俪情深,对长子亦是异常疼爱,饶是如此,他也气不过,总是板起脸来呵斥长子。



    姬皇后却笑着,轻声细语地劝他:“五郎莫心急,阿狼还小呢,且让我多疼他一下又何妨,等他长大了自然就懂事了。”



    私下里,姬皇后唤肃安帝为“五郎”,美人解语花,盈盈灯下笑,他们之间,曾经有过那么美好的时光。



    然则,往事已亦,不可追思。



    贺成渊对肃安帝也是一板一眼,生疏而冷漠:“是,已无大碍。”



    这个儿子不像肃安帝,无论是长相还是体魄,都十足像了姬家人,肃安帝其实不太相信贺成渊会生什么要紧的病,他看了看贺成渊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孔,都说外甥类舅,那张脸就和当日姬扬霆一般无二。



    肃安帝没来由地生出一股说不出的烦躁,他本来想对安西的战况多问两句,眼下也没了心思,就挥了挥手:“既如此,下去歇着吧。”



    “是。”



    贺成渊不再言语,沉默地退了出去。



    御书房外,侍奉的太监和侍卫都低下了头,不敢正视贺成渊,太子殿下凶名愈盛了,便是不言不语,也自有一股凛冽的气势,令人怵然。



    只有肃安帝身边掌案的宋太监跟随着一路相送,一边走,一边弓着腰絮絮叨叨地说话:“太子在外的这段时间,皇上其实十分忧心,日夜不安,太子见了皇上,很应该多叙叙父子之情才是,怎么还是这般疏远?”



    宋太监是肃安帝身边的老人,看着贺成渊从小到大,旁人皆敬畏这位太子,只有他能平常视之,偶尔还会自恃身份说上两句,比如现在。



    贺成渊安静地听着,未置可否。



    宋太监看了贺成渊一眼,别有深意地道:“您看看魏王殿下,几乎三天两头入宫向皇上请安,恭顺孝悌,这样的人谁不喜欢呢?就方才他还刚刚离去。皇上听到太子班师回朝的消息,今天原本兴致很好,也不知道怎么了,魏王走了以后就有点龙颜不悦,故而也没和太子多说上几句话,往后,太子还是要常来才对。”



    贺成渊目光一动,朝宋太监微微点头。



    宋太监话已经传到,当下就留步了。



    贺成渊独自行走在皇城中,宫殿高楼的檐角勾错,层层叠叠,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去,只有在头顶露出一片天空,还是阴霾的。



    ——————————



    赵医令屏住呼吸,捻动着细长的银针。银针已经深入了贺成渊的头部,仅留一寸在外,赵医令的额头也有些汗。



    东宫的詹事张熹在一旁虎视眈眈,恨不得在赵医令的身上瞪穿两个洞。



    良久,赵医令手一抖,张熹的眼睛一花,还未看清,银针已经拔了出来。



    贺成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张熹急急问道:“殿下,如何?”



    贺成渊没有理会张熹,而是对赵医令道:“有劳赵医令,且先在东宫暂时一段时日。”



    太子之疾在头部,瘀血其中,伤及神思,在赵医令看来不是大事,但若传扬了出去,以太子素日的名声,好事之徒免不了非议太子癫狂,东宫自然不欲声张。



    赵医令忙不迭地弓腰:“太子客气,折煞下官了,但凭太子吩咐,只是先要和太子说一声,这个病不可操之过急,下官接下去这些日子,会每日为太子施针,少则一月,多则百日,方能有痊愈之期。”



    赵医令是太医院的首屈一指的好手,尤以针灸之术见长,贺成渊的头疾颇为棘手,掌院的唐老太医偷偷过来看了几次,也摇头说没什么把握,转而向贺成渊推举了赵医令。



    唐老太医是唐迟的伯父,既有他作保,贺成渊对赵医令姑且是信任的。



    赵医令收拾了针具下去了。



    张熹围着贺成渊转来转去,不住口地问道:“殿下,您现在觉得如何?头还疼吗?以前的事情都记得吧,您看看小人,您没把小人忘了吧?哎呦,我的殿下,您这回都遭了什么罪啊,我看您脸都瘦了,唐迟和朱三泰就是两个笨蛋,没把您照顾好,我早就说了我要一起去,您偏又不让,我这心里急得跟火烧似的。”



    大约是为了弥补贺成渊的安静冷漠,东宫这位詹事特别爱唠叨,话多,嘴碎,用朱三泰的话来说,娘们唧唧的,和女人似的,贺成渊心中颇有同感,但张熹此人,是昔年姬皇后指派给他的,对他一直忠心耿耿,基于此,贺成渊勉强忍了下来,忍了几年,如今也习惯了。



    贺成渊看了张熹一眼,冷厉的目光成功地把张熹后面的话打断了。



    张熹马上闭嘴,利索地把一叠宗卷抱了过来:“殿下,您要的东西,从青州调过来了。”



    贺成渊翻开了那一叠宗卷,这是青州府一年以来所有奴隶卖身契约的造册,他黑着脸翻了许久,终于看见了自己熟悉的手印,他抽了出来。



    上面赫然写着“家贫无以为继,兹以纹银三两,典身为奴……”



    原来他还值三两银子,而不是三百三十文,真是令人欣慰哪,贺成渊咬牙切齿地想。



    太子殿下周身的气息明显不对了,暴戾狂怒,却压抑着没有发出来,象是火山之下翻滚的熔岩,更是骇人,旁边服侍的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喘,额头上都冒出了汗。



    连张熹都咽了一口唾沫,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两步。



    贺成渊的头又开始突突地疼了起来,记忆混乱地交错在一起,他在方家为奴隶的那段日子在脑海里隐约地浮现起来。



    那个小姑娘,用一只羊的价钱买下了他,她使唤他劈柴、扫地、还有喂鸡,她家那只小鸡仔竟在他脚上拉过屎。



    他,堂堂大周太子,百战不败之将,这世上没有他不能逾越的高山、没有他不能踏平的河川,他却栽倒在一个乡野少女的手中,在她面前百般折腰,真真匪夷所思。



    贺成渊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但他放在书案上的手指微微地颤动了起来,脸上一片青灰。



    张熹见势不妙,飞奔出去,把赵医令又拉了回来。



    赵医令一进来就皱眉,二话不说抽出几枚银针,双手连动,飞快地在贺成渊的头颈之处扎了几下。



    过了良久,贺成渊的脸色才慢慢地恢复过来。



    赵医令收了针,擦了擦头上的汗:“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就一会儿工夫反而比原来更糟糕了。殿下,唐老太医应该也和您说过了,您眼下这病症,忌大喜大怒,宜心平气和,下官给您再开一些安神的药,赶紧服下,至少今天之内,什么都别想了,您先去睡,好好休息一下。”



    贺成渊面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摆了摆手。



    赵医令退下去后。



    贺成渊抓住那份卖身契的册子,三五下撕了个粉碎,而后沉声对张熹吩咐道:“去,派人前往青州,抓拿一个名叫霍安的商户,即刻斩首,其家眷尽数没入奴籍。”



    “是。”张熹应了一声,抬起眼睛小心地看了贺成渊一眼,犹豫着问,“此人……要以何罪论斩?”



    真是火上浇油,贺成渊从来不知道张熹居然这么不识眼色,这一问,又勾起贺成渊心中怒气,恨不得将张熹一起拖出去斩了。



    偏偏不能诉诸于口。



    贺成渊黑着脸,怒道:“随便安个罪名,自己想,不要问我。”



    贺成渊平日向来冷静自持,如此怒形于色,已是罕见,张熹的腿开始发抖。



    “是、是、是,小人晓得了,殿下放心,小人肯定办得妥妥的。”



    张熹一边说着,一边偷偷向门口移动。



    但贺成渊又把张熹喝住了,他的怒气愈盛,用淬了寒冰一般的声音道:“青州刺史郑怀山,玩忽职守,私受贿赂,纵容下属贪赃枉法,致青州府衙上下沆瀣一气,欺良民、护恶霸,目无法纪,着令将郑怀山革职,青州府衙上下诸人全部拿下,严加审问,这些年,他们到底都做了什么,凡有违法乱纪之举,一律严惩不贷。”



    “是、是。”张熹的弓着腰,头都要低到地上去了,他继续向门口移动。



    “还有……”贺成渊咬牙,他想起了最坏的那一个。



    她叉着腰,骄傲地翘着小鼻子,她说,你是我的人,一切须由得我做主。



    那得意又嚣张的小模样,简直可恶极了。



    好像是刻意压抑着不去想她,但是,一旦想起来,贺成渊就恨得牙痒痒的,身体里仿佛有火焰燃起,炙热难当。



    楚楚、楚楚……这个名字在贺成渊的舌尖上打了几个滚,又恶狠狠地咽下去了。



    “青州府守军有宣节校尉,名方战者,此人尤为可恶,责令杖责五十军棍,以儆效尤。”



    对,养女不教父之过,方楚楚的错,理应由她的父亲来担待。



    张熹点头喏喏。太子殿下并没有说出这位方校尉所犯何罪,张熹学乖了,不敢再问,横竖还是自己安个罪名。



    贺成渊黑着脸,一字一句地道:“命人即刻启程前往青州,按我的吩咐行事,不得有误,记住,方战杖责五十军棍,要狠狠地打,严禁徇私。”



    依着太子往日的脾性,小事不问,大过斩立决,如此千里迢迢遣人去青州,断不会只想不轻不重地打几个板子而已,这大约是要取此人的性命吧,张熹心中揣摩着,马上领命去办理诸般事宜了。



    打发了张熹出去,也到了夜里,贺成渊服了药,上床就寝了。



    这一夜,他睡得很不舒服。



    赵医令的安神药物功效是极好的,贺成渊陷入了深沉的睡梦中,但是,总觉得心里有一件什么事情记挂着,令他不安,他像是掉入了泥潭中,四周粘糊糊的,他辗转反侧,一直试图醒过来,却怎么挣脱不开睡意,越来越着急,出了一身大汗。



    到了天快亮的时候,贺成渊终于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汗水已经把衣裳都湿透了,他难耐地扯了扯衣领,领口敞开,一样小小的东西滚了出来。



    他伸手摸了过去,是一枚扳指。



    一枚青色的扳指,就着淡淡的天光看过去,灰扑扑的,很不起眼,像是牛角做的,这种鄙陋之物,原本他连正眼都不会瞧一下的,如今不知何故,却带在了身上,还贴身收在胸口处,藏得很深。



    贺成渊躺在床上,手指摩挲着那枚扳指,一遍又一遍,如同他这段日子一直做的那样。扳指的触感温润光滑,梦中那股焦躁难安的情绪似乎正在慢慢地平息下来。



    这东西是她送给他的。



    不值钱的、可笑的礼物,他已经忘记了那时候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收下它的,大约是鄙夷吧。这么想着,他却收紧了手,把那枚扳指握在了掌心里。



    贺成渊猛然翻身坐起:“张熹!”



    宫人闻得太子召唤,赶紧去把张熹叫过来了。



    张熹匆忙间连鞋子都穿错了,跑了进来:“殿下有何吩咐?”



    贺成渊沉声问道:“派去青州的人出发了吗?”



    张熹殷勤地道:“我办事,殿下大可放心,早出发了,我特意派了王宗和前去,他带着人手昨夜酉时就已经动身,我已经再三叮嘱他们,务必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一路直奔青州,不可有片刻耽搁,这是殿下的命令,违者以军纪论处。”



    王宗和乃金吾卫统领,生性刚直,为人严苛,终日黑着一张脸,冷冰冰的总不见半点笑意,金吾卫诸将士背后皆以“阎罗”戏称之。



    张熹自以为十分妥帖,满脸自得之色,结果说着说着,却见贺成渊的脸色越来越沉,几乎要滴出水来,张熹的声音慢慢地就越来越低,到后面都细若蚊声了。



    贺成渊盯着张熹,他的目光宛如利剑,几乎能令皮肤泛起刺痛,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经得起,至少张熹不能。



    张熹颤声道:“殿下,有何不妥?”



    “没有不妥,实在是妥得很,张熹,你真是十分能干。”贺成渊慢慢地道。



    张熹从贺成渊的语气里听出了一股森冷的怒气,他的腿开始打哆嗦:“小人愚钝,请殿下明示。”



    贺成渊忽然又沉默了,他的嘴唇紧紧地抿着,勾勒出刚硬而冷酷的线条,气势低沉压抑。



    他有点后悔了,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异样的情绪,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情绪,只能以沉默来克制自己。



    过往的那段时间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好像所有的记忆里都是她的影子,凶巴巴的、泪汪汪的、笑眯眯的,还有,她的嘴角有两个漂亮的小梨涡,鲜明而生动,就这么想着,仿佛四周的夜色在渐渐褪去,天都要亮起来了。



    好吧,其实她救过他的命,照顾过重伤的他,连家里的两只小母鸡都让他吃了,她终究有恩于他。



    算了,她什么都不懂,是个傻乎乎的姑娘,不和她计较了。



    贺成渊想起了自己发出的命令,狠狠地握住了拳,那枚扳指硌得手心生疼,但是,他总算记得身为太子的威严,言出如山,不可朝令夕更。



    他冷冷地看着张熹,快要把张熹看得晕过去的时候,突然又发话了:“去,叫张钧令过来见我,现在,马上。”



    “喏!”张熹飞奔而出,亲自去请兵部尚书张钧令了。



    他一边跑,一边在心里悲泣,殿下原本就够严厉了,现在又添了一个喜怒无常的毛病,越来越不好伺候了。



    ——————————



    北山大营,主将的帐篷里。



    方楚楚跟在方战的身后,像一只小小的跟屁虫,转来转去,啰嗦个不停:“爹,你的头还晕吗?脚还疼吗?要不要我帮你揉揉肩膀?今天营里也没什么事情,不如早点和我一起回家去吧,崔嫂子在家里熬好了骨头汤等着呢。”



    方战放下手中的文书,叹气道:“楚楚,爹和你说过好几次了,爹没事,不要紧,你别瞎紧张好吗?还有,别成天老往军营里跑,有违风纪,要叫人家说起来,以后你爹还怎么管教手下人。”



    方战在前次与回纥人的战斗中受了伤,他毕竟比不上年轻小伙了,伤了元气,好久都没缓过来。方楚楚担心得要命,天天跟到北山大营来盯着父亲看,方战欣慰之余,又不免头疼。



    郑朝义站在方战的身边,帮腔道:“是了,楚楚你别担心,方校尉身子骨壮得很,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我帮你看着他呢,不会让他劳累到,不碍事。”



    方楚楚一过来,郑朝义就把手头所有的事情都搁到一边去了,乐颠颠地跟在方楚楚后面,怎么赶都赶不走。



    他殷勤地道:“楚楚,你老杵在这里,方校尉都不能安心做事了,我陪你出去转转吧,我和你说,老严的那匹大宛白马被你家阿狼骑走以后,他又弄了一匹红马过来,这几日已经驯得服服帖帖了,那红马又漂亮又精神,跑起来和风一样快,我带你过去看看,让你骑上去玩,要不要去?”



    结果马屁拍错了。



    方楚楚眼角都红了,怒视郑朝义:“不许你在我面前提阿狼,那个坏蛋,我讨厌他,不想听到他的名字。”



    郑朝义赶紧后退了一步,笑嘻嘻地摆手:“好、好,你不喜欢,我就当没这号人,以后都不说他了。”



    方战看着眼前的两个小儿女,笑了笑,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这边正说着,突然有人直接掀开门帘闯了进来,一阵风似的,直冲到方战面前:“方校尉、不好了、不好了!”



    那是营地里的一个副尉,平时最是稳重的一个人,此刻却慌慌张张地没个章法,他冲进来后才看见郑朝义也在,转而又朝郑朝义叫道:“郑校尉,你也在这里,不好了、不好了!”



    方楚楚大叫一声:“你好好说话成吗?到底谁不好了?”



    那副尉结结巴巴地道:“郑大人不好了。长安来人,传东宫太子令,说郑大人贪赃枉法,将他革职查办,府衙上下一干人等,全部被抓起来了,要一一审讯,追查不法之事,这会儿,府衙的大门都被封住了。”



    “什么!”方战和郑朝义同时失声惊叫。



    郑朝义身体晃了两下,差点跌倒,方战急忙一把扶住了他:“郑三,你稳住。”



    郑朝义面白如纸,推开方战的手,拔腿就往外跑:“我要回家看看。”



    方战放下手中事务,一瘸一拐地追上去:“等等,我和你一起过去。”



    两个人匆匆而行,还没走出大营,忽然看见从辕门外来了一队甲士。



    那队甲士行进间步伐一致,踏步之声整齐划一,肃穆而威严,一股凛冽之意迫面而来。他们身披玄铁铠甲,手持金刀,头盔低低地压着眉目,领头的是一位高大威猛的黑面将军,显然不是北山大营的人。



    北山大营的一位士兵在前面引路,看见了方战,停了下来,战战兢兢地道:“大人,这就是方校尉。”



    方战心里一咯噔,迎了上去:“下官方战,见过这位大人,敢问大人何许人?来此有何赐教?”



    领头的将军上下打量了方战,点了点头:“你便是方战,很好。”



    他倏然一挥手,沉声喝道:“给我拿下!”



    立即有两个甲士出列,一左一右按住了方战。



    方战又惊又怒,摄于那将军的气势,不敢十分反抗,只怒道:“敢问大人这是何意?方某亦是朝廷命官,不知身犯何罪,引得大人如此对待?”



    北山大营的士兵们见状已经围了过来,仗着人多,将这一队甲士团团围住,长戟指向他们。



    那些甲士无动于衷,沉默而冷静,却有一股森然的煞气散发出来。百战之师,方能有此气势。



    那黑面将军拿出了一块赤金鱼符,举给众人看了一圈,冷冷地道:“吾乃金吾卫统领王宗和,此来奉太子之命,对方战施以刑责,汝等不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