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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二十
    十七

    第二天,血色的朝阳升起来的时候。

    父亲醒过来了,他发现自己正躺在残破城墙的一角,冷风正从他敞开的棉袄里呼呼地往他身体里灌。

    直到这时,父亲才晓得自己没有死,他又一次死里逃生。

    血色的朝阳下,硝烟还没有殆尽,零星的残火仍噼啪作响,大街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密密麻麻的尸体……

    父亲挣扎着在死尸堆里一个个翻找,他就是想看看,到底还有没有活着的弟兄,可是他翻找了整整一个上午,一个活着的都没有。

    父亲哽咽了,完了,他的弟兄全完了,队伍也完了。

    嚎哭一场之后,父亲挣扎着从死人堆里爬起来,一个人摇摇晃晃蹒跚着往回走去。

    一个月之后。

    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父亲叫花子般出现在母亲朵儿面前。

    那天,母亲正在那间小吊脚楼旁晾床单,而我正坐在门前的土路上玩泥娃娃。当时,我不经意抬起头看到我父亲时,我还以为他是个走街串巷的老叫花子。

    可当我母亲回过头来时,母亲楞住了。

    自从麻贵死了之后,母亲心有余悸地带着我,几乎快疯了。这时父亲回来了,他回来的正是时候。

    在我的印象里,那段时间是我父亲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可惜,好景不长。

    不久,我父亲听说自己的总指挥梁明元遇害的消息后,父亲就病倒了。

    其实早在1941年6月份,梁明元奉命从抗日前线赶回来参加培训时,就被他的把兄弟向中给出卖了,几天之后,梁总指挥在县城遭到杀害,他的脑壳被高高地悬挂在永绥县城北门的墙头上……

    父亲病了,他一躺就是三天,在我记忆的脑海里,那三天是我父亲一生中最悲痛的日子。

    三天之后,父亲突然不见了,连同他那把心爱的驳壳枪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母亲朵儿早已习惯了父亲不在的日子,就连我也觉得这很正常,每天我依旧蹲在门前的土路上玩泥娃娃。

    几天以后,有人告诉我母亲,在一个漆黑的夜里,永绥县城北门的墙头上却多了一具无名死尸,尸体上还残留着鲜红的血迹,上书:血债血偿……来人还告诉我母亲,这几天湘西大山密林里,又多了一支队伍在活动,他们从没为难附近的老百姓,专与当地政府作对……

    母亲没作声,转身走了。

    不过,若干年后,我晓得母亲当时肯定知道那是我父亲带人干的。

    十八

    1949年10月1日,中国伟人毛泽东登上了北京天安门城楼,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不久,中国人民解放军二野、三野百万大军,在刘陈邓三位军首长的指挥下横渡长江天堑。之后,刘陈邓兵分两路,一路直指国民党首府南京,另一路直插宁沪杭。

    那时,我父亲在湘西永绥**救国军杨胜儒杨司令手下任第一支队支队长。

    再过不久,湘西解放了。

    为了巩固新生政权,中国人民解放军四野第四十七军,奉中央军委命令奔赴湘西剿匪。经过一番激战,湘西大部分土匪被剿灭,其中包括著名的田大榜、四小姐、张平等多股凶残匪徒。尽管我父亲他们为匪多年,可他们从不乱杀无辜,因此中国人民解放军并没有全力清剿他们,只是让他们主动下山投诚接受整编或者自行解散回家。

    于是,我父亲他们当时选择了投诚接受整编。

    遗憾的是杨胜儒杨司令,他没有接受整编,却选择了离开队伍。

    杨司令当时没有接受整编,原因很多,后来我父亲回忆讲过,最主要的还是他心里依然牵挂着家里的老婆和孩子。

    杨胜儒道二乡朱朝寨人氏,地主家庭出身,年青时上过高中,是个很讲义气重感情的人,因对当时的腐败政府不满,于是拉杆子上山为匪,劫富济贫。早年结婚生子,妻子是个温柔善良贤惠的女人,他们夫妻之间关系很好。就因为这个,杨司令才让我父亲带着他的队伍接受整编,进军四川解放重庆,而他自己却选择了离开……

    三年之后,也就是1952年大镇反运动中,杨胜儒在一个叫做茶洞的美丽地方被镇压而死。而他的妻子——那个温柔善良贤惠的女人,在一个闪电雷鸣风雨交加的深夜孤身一人摸到乱坟岗,将自己丈夫的尸体从死人堆抠出来背走……

    至今,我都弄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令一个弱小平凡的女人产生这么大的动力呢?我想也许是爱情吧!

    而作为他的副手——我的父亲,由于历史复杂的原因,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也遭到了批斗……

    直到1980年政府才给杨胜儒平反过来,而我的父亲也是在那年才得到彻底的平反的。

    至今我还记得,当年那纸红色的平反通知书,几经周折最终落到我父亲手上时,父亲百感交集泪流满面。

    全国解放后,部队刚刚休整过来,抗美援朝战争就爆发了。

    1950年10月19日晚,奉中央军委的命令,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员兼政委彭德怀,率志愿军首批部队跨过了鸭绿江,从此开始了一场,残酷持久震惊中外的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战争。

    而他们的对手——则是世界闻名的太平洋战争中的盟军总司令麦克阿瑟将军。

    父亲入朝前,部队驻扎在丹东。

    那时,作为连长的父亲晓得马上就会又有更大的战争了。多年战争的磨砺,使父亲嗅到了那股愈来愈浓重的火药味。

    父亲的部队从集安入朝后,便直接参加了著名的第二次战役。

    这是我父亲有史以来第一次和美军战斗,他一辈子都忘不掉那次云岭阻击战。那次阻击战让他白白损失了一个排的兵力,还有他那位生死与共左膀右臂的爱将万麻子。

    云岭战役打得很苦,一一二号高地、一一三号高地反复争夺了几次他们才拿了下来。两个高地前的一一一号高地却静悄悄地没有一丝声息。父亲在掩蔽所里,用望远镜观察。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山冈,山冈周周飘着袅袅的雾气,什么也看不清。三个高地呈品字形,一一一号高地是三个高地最前面的一座山峰。在战略上讲,那个高地是喉咙,要是能守住一一一号高地,其他两座可攻可守,一劳永逸,可那里偏偏没有动静。

    站在我父亲身旁的万麻子也看出了疑惑,他也举着望远镜,看了半晌之后,扭过头冲父亲说:“连长,我看一一一号高地一定有什么名堂!”

    父亲展开云岭的地图,仔细看了半晌,心想怪了,美军再傻,也不会傻到扔了一一一号高地,而苦守一一二号和一一三号高地。也许是美军害怕了,主动放弃那块阵地收缩防守了?

    父亲转身对身边的万麻子说:“麻子,你带一个排拿下它!”

    万麻子就说:“连长,我看再观察一下,讲不定有什么名堂。”

    父亲很不高兴,他不喜欢在战争面前有人和他讨价还价,况且时间不等人,要不马上拿下一一一号高地,夺下的这两块高地也难守。

    万麻子心事重重,他有自己的看法,他和父亲东打西杀这么多年了,他太了解父亲的脾气了。他什么也没讲,准备去了。准备完的万麻子又找到了父亲,他站在父亲面前说:“连长,我有一事求您!”

    父亲不解地望着万麻子。

    万麻子又说:“一一一号高地一定有什么名堂,但我服从你的命令。要是我回不来,我只求你一件事!“

    父亲突然觉得万麻子有些婆婆妈妈的,但还是说:“你说吧!”

    万麻子又说:“您回国后照顾好我的母亲!”

    父亲感到万麻子好笑,万麻子以前从没有讲过这么多的话。父亲有些疑惑样地看了看万麻子,这时他看见万麻子眼里有泪花在闪动,便点点头说:“我答应你!”

    万麻子庄重地给父亲敬了一个礼,转回身长出一口气,带着队伍走了。

    万麻子带着一个排奔向一一一号高地时是清晨时分。万麻子带着人马奔到一一一号高地山下时,还通过步话机向父亲报告说:没有发现任何情况。父亲已经布置好了两个山头的所有火力随时准备支援万麻子。

    父亲听到万麻子报告,心里一阵暗喜,他怪万麻子大惊小怪,大题小作。

    万麻子奔到一一一号高地山腰时,万麻子仍报告,没有发现任何敌情。

    父亲转回身,狂喜地冲部队所有的人说:“一一一号高地是我们的了!”

    接下来万麻子就失去了联络,不管我父亲怎么呼喊万麻子,万麻子就是一点信息也没有。

    父亲走之前,告诉万麻子夺下一一一号高地时发三颗绿色信号弹。按时间推算,万麻子他们应该早就到了一一一号高地的主峰了。

    父亲举着望远镜,眼前一一一号高地仍是烟雾迷蒙什么也没有,他百思不得其解,万麻子他们一枪没放,怎么一个排的兵力就这么失踪了呢?

    正当父亲百思不得其解时,美军又开始向一一二号和一一三号高地发动了狂攻,头上的飞机,地上的坦克,还有黑压压的敌军。

    那时父亲正举着望远镜向敌方观望,他看到黑压压扑上来的敌人,他心里无比亢奋。他心目当中需要的敌人正是这样的敌人。他不希望自己遇到的对手是不堪一击的,在拼搏中取得一次战役的胜利,他心里会得到一种满足。

    就在这时,一颗炸弹在父亲眼前不远的地方爆炸了,父亲顿觉浑身一股灼热,便被一股巨浪推倒了。父亲失去了知觉……

    整个朝鲜战争结束,父亲仍没有万麻子和那个排的下落,父亲曾想过万麻子他们被俘,可几批俘虏都交换了,也没有看见万麻子和那个排的人;父亲有几分失望几分落寞,一一一号高地一枪没放,一个排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父亲又想到万麻子讲过的那句话:“一一一号高地一定有什么名堂,但我服从你的命令……”还有万麻子眼里闪着的泪花。父亲想到这儿,心猛地一颤,难道万麻子在去一一一号高地之前就预感到什么,他是先知先觉?

    万麻子和一个排的失踪的疑团,曾笼罩着父亲大半生的时间,直到有一天,万麻子突然出现在父亲面前,才解开那笼罩在父亲心头的疑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