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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他將手放入寬袖里,舒適地傾在椅背上,視線正看望哪裡不得而知,與其說看,不如說完全是沒在看什麼,“現在朝廷該是天災人禍連降不止。又是饑荒又是大旱又是疫病的,朝廷焦頭爛額根本沒空閒管其他的。福街上的官兵保得住自己就不錯了,他們根本在這個節骨眼上救不了其他地方。以前山賊都不敢碰青南路,因為這裡一出事,福街上的官兵就會來了。現在朝廷手忙腳亂,他們山賊不就來乘火打劫了唄。青南路人少卻物資豐富,因此殺光也沒有多少人——你看,”他將手拿出來指向一個脖子處滿是干血的孩子說,“這些人的尸體雖然有點臭味,但是肉部還沒腐爛,身體只是僵硬狀態。估計是昨天的事。”

    只要周圍有一點動靜,尸體上的蒼蠅就會立即飛起來躲避,那是很壯觀的場景,至少黃少林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多得蒼蠅聚集在一起。那些孩子,孕婦都被殺得精光。照常說山賊不會殺那些投降的人,免得發生不必要的動亂。但要殺,就全殺了。免得有人通風報信。黃少林見他悠然自在的樣子問“你殺過人嗎?”

    “殺過,就是那船上的洋人。如果我是個好人,他是救了我,且救得有意義。可惜我是個壞人,他白死了,等於就是被我殺了。事情經過那麼多年我還是不能釋懷——人總歸是要死的,我們今天可能還拜祭死人,懷念死人,可轉眼間,我們某個人可能就是被人懷念的那個。年輕時,我和一個朋友曾站在他父親墳前對死亡談笑風生,高談闊論,提到了各種人的死。还有他們死時的心理會怎樣。人生經歷會否改變他死時的心情?——我的朋友很有想法,說人們在死時心情只有一種,那就是‘後悔之極’。後悔的不是某個夢想沒實現,後悔的不是某個人沒見著,而是後悔為什麼沒發覺自己那麼快就要斃命。再回想起來這一生,他們都後悔自己為什麼沒多說幾句話,沒和家人多坐一會,沒和那個路過的人打聲招呼——等等。回家后——那時候我還有家——我認真思考了他的話,後來發現他說的太對了。不過這小子年紀輕輕能有這等覺悟實是令我敬佩不已,他一定不會有個令他‘後悔不已’的人生罷?畢竟三十多歲的小夥子,如果有八十歲的壽命,應該還能活個五十年!此後的日子,他一定不会後悔。幾日後,我去他家找他,他妻子卻告訴了我,他得了不治之症逝世了。我問是什麼時候得知有此病的,她說是去祭拜父親之前的事。打聽后,我才得知原來這小子在那時已知自己還剩多少時日,在人們看到自己的盡頭時——就像他說的,才懂得後悔。那是一個將死之人的真心話。那也是個活人在瀕臨死亡時才懂得的獨特‘後悔’之感。”

    聽後,黃少林越發對他的覺悟有所好奇,竟然已知人死前的後悔之感,他又會不會對生命的態度有所改變?“那你那時知道后會有什麼想法?”

    “——問我有什麼想法——我只能跟你說人就是個不下雨記不起要帶傘,不見棺材不流淚的東西。我現在赤身條條,天天就是晃著褲襠里的玩意兒到處跑,除了填飽肚子就沒其他干的。離開家時我已死了一次,這種後悔之感我已經歷過一次,現在就是行尸走肉罢了。活呢,也不像活,死呢,也不像死。跟當年在船上百無聊賴,毫無希望地度日一樣......但是跳海自殺的事我是不會做第二次得了,畢竟,我這條命还是那个伟大的洋人救的呢。”

    果不其然,先生背後還有許許多多令人費解的謎。這些事黃少林從來沒有經歷過,就好像是對新世界的探索,以往他所看到的世界和人們就是家裡的丫鬟和青樓的姑娘。

    高尚的人不会輕易和人交朋友,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如若自己不夠高尚,高尚的人也不會有興趣認識你。這非常現實。如今不費吹灰之力和一個曾分類為“學士”般人一起討飯,他略微感到慶幸。他到底是哪個家族的少爺,到底是什麼讓他變成如今這副模樣的,種種事就如謎般。黄少林即使也是上流社會、龐大家族里的少爺,但卻從未有如此豐富的閱歷。

    先生涉獵太多方面的知識,黃少林不由得對他敬佩不已。先生不做作,不裝腔作勢。他極力希望融入普通人中,而黃少林則恰恰相反,他想從普通人中脫穎而出,變成崇拜對象。當然,這只是希望。

    雨降在手上,黃少林放在窗外的手沒多久就被雨浸濕了,他又看向烏雲漫怖的天空。

    “先生,還真被你猜對了,看來真要下雨了。”

    “那是當然,”先生平靜的說道,略帶驕傲之意“對於下雨這件事,我從沒錯過。”隨即,他也看向窗外。雨,越下越大。漸漸地,雨就像簾子那般覆蓋窗外的景象,傾盆大雨灑向大地,估計這附近也不會有乾旱這一說。想是許久未下,一下就要下一場大的。

    “喵——喵”

    黃少林聽見有怪聲,忙問先生有否聽見。

    先生點頭,轉身望向門口。一個被雨浸濕的丑貓走了進來,可憐地叫“喵——喵”先生先是頓了頓,少頃走上前抱起貓,放在桌子上,随即找了塊抹布將它擦乾。

    黃少林沒想到他會如此有愛。介於他對尸體的冷漠,本想他该是個冷漠的人,現在看來不是如此。貓在桌子上冷得顫抖,可憐兮兮地望著黃少林。整條街就只有一個活著的貓,貓看起來三個月不到,該是剛斷奶。繼續擦拭貓的先生沉默許久說“要真是餓到一定程度可以把這小傢伙烤來吃——”

    這次換黃少林沉默不語。雖在危機時刻在貓和自己的情況下他會選擇自己,但在此之前說這話還是有些殘酷。基於對先生奇怪行為的難解,他不過問太多。

    雨放肆地下著,噼里啪啦下個不停。黃少林喝著先生拿過來的槨木水,希望能像先生那樣看淡生死。

    “先生,還要下多久?”

    “三個時辰。”

    “我們不能直接上路嗎?”

    “啊——真是愚蠢的徒弟——”他感歎道,黃少林不知何時還變成了他的徒弟,后又繼續“現在我們兩是乞丐,當乞丐的原因是什麼?沒錢。那麼你要是病了需要幹嘛?看病。看病需要什麼?錢。沒錢,你就得在這花點時間等三個時辰。你趕什麼?趕著投胎啊?”先生一口氣平靜迅速地將這些話說完,看來是真窮了好久。黃少林沒想過病得事,也沒想過沒錢不能看病的事...他不禁嘟囔“我真想重新投胎。”

    蓬亂的長髮將先生的臉遮住,只露出一隻眼睛,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在自己說話時,他直勾勾看著自己。看來是對這種事沒有興趣。黃少林也不想和他說太多,反正這人厚臉皮,他早就罷了那個互相交心的想法。

    “你說說,別看我是個男人,我跟八婆一樣八卦其他人家族里的事。”

    哈?他昂頭沉默的原來是對一件事有興趣的表現?竟然有興趣就不跟他說,就算是報了那個挖掘自己消息的仇。“啊——”他學著先生感歎道,“沒什麼好說的。”他又學著先生的口吻說道。

    先生沒發覺他在模仿自己,於是抱著貓,趴在桌子上說“說說,道聽途說是我的唯一樂趣。”

    黃少林雙手搭在身後撐著身體,說“我父親在我走前和我吵了一架。”

    “嘖嘖嘖,然後呢?”

    “就算回去父親也未必願意接納我。”

    “啊——”先生標誌性的口頭禪又來了,“就算有風險你也該試試。驱逐你,不就是因为青楼女子吗?青樓女子跑了,他們肯定希望兒子回去啊。你家裡有多少个兄弟?”

    “兩個,弟弟死了,現在剩我一個。”

    “那就沒事,你父母怎麼可能真狠得下心不讓長子回去?放一萬個心罷。”

    “你有幾個兄弟?”黃少林乘機反問。

    “啊——”先生標誌性口頭禪又發作,“這沒什麼好說的。”

    黃少林道“你真特麼厚臉皮。問我家的事問了半天,你特麼半點事都不透露。”

    先生聽後,半晌沒說話。只趴在桌子上一點也不動彈。黃少林暗忖自己剛剛是不是說的有點粗。此時,先生說“我有一個兄長,一個妹妹。兄長繼承家裡的所有財產,我作為二子的也只能找點其他生計做活。所以就做了教師。”

    黃少林問“他們現在人呢?”

    先生趴在桌子上,看向窗口,“全都死了。”

    “二子嗎?很受關照罷?”

    “沒有。”

    “少耀很受關照,全府上下為了他的出行蹦上蹦下。”

    “啊——我聽說過,你弟弟是將軍罷。”

    “是。少耀死得早,榮譽也來得早。就像你說的,我即使是活了那麼久,也沒見的能賺回那種榮譽。”

    “自然的。兩兄弟難免會有不得已的事發生。”

    先生突然沉默下來,說起他兄弟时,他的神情就蓦然沉下来。看來一定是跟他兄長有什麼不好的回忆。黃少林純粹出於好奇和無聊而探讨。

    外面完全沒有要停雨的景象,于是只好瞎聊。

    “對了,先生,你所說的大家閨秀是怎麼回事?”